清河郡公高岳最近很是烦恼,自己原本在晋州平阳郡总制军民,都督西南,经略河东,绥靖边界,正值功绩彪炳,士民盛赞的大好时光。忽然就被本该留守邺都的高澄派使者连夜召回了晋阳。到了晋阳之后,他才被秘密告知,自己的族兄高欢在苦攻玉璧五十余日不克后,忧郁成疾,在晋阳家中病重归天了,当下继任丞相,掌控朝局的,已变成了高欢的长子,那位自己怎么也看不透的高澄,高阿惠。
高岳勒马站在一个土坡上,身前是一片浓厚而神秘的暗夜,身后蜿蜒如龙的松油火把却烧得正旺,霹雳啪啦的脆响声中,一股重重的松香味在鼻端萦绕不去,引得他的思绪也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晋阳高家大宅里见到高澄的情景:
“阿叔,阿爷已弃我西去,朝廷上下这千钧的重担,就都要落到我的身上了。”高澄语气深沉,但面无凄色地对自己说道:“如今阿爷尸骨未寒,河南侯景那羯奴就已公然反叛,原本在阿爷面前小心谨慎的元家皇帝,也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就连功勋旧族都似乎对我这个继任长子颇有不满,风言风语时有耳闻。阿惠现在的处境极为艰难,故此特将阿叔召回,阿叔身贵勋重,必能助我稳定大局。”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岳深吸了口气,暗暗想道,当时自己好像是说:“你既身为长子,皇帝又已下诏敕你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名正言顺,威势已成,何必在乎一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呢?侯景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举州而叛,也不过是疥癣之疾,丞相既已遣韩司空帅军南讨,料不出数月便可底定河南、诛贼阙下。”
“清河郡公就不愿替阿惠诛杀此贼吗?”高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玉璧之战后,宇文泰窥我西南之心日益彰显,晋州东据黄河,西屏邺都,南连洛邑,北接晋阳,堪称西南锁钥,断断不容有失。”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侯景之患于此相比,不过是毫发之伤,轻重缓急,还望丞相慎加裁量。”
“近日据使者回报,平阳城中颇有对阿叔不利之语啊。”高澄对自己的话并未置可否,语锋一转,岔开话题道:“流言说,平阳乃昔日尧帝之都,匈奴刘渊也曾在彼称帝,清河郡公以阿衡之任,处此险要之地,实非国家之福。”说完,高澄阴阴一笑,接着说道:“此言虽谬,但纵然我能信阿叔,也难掩朝野之中物议汹汹啊。”
那诡异的笑容,让高岳此刻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笑容让他顿时想起了孙腾和司马子如的遭遇来,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和他高岳,皆是高欢的心腹亲信,恩宠权势冠绝朝野,时人号称“四贵”。但纵然如此,孙腾仅因面见高澄时礼数不周,便被他当众揪下胡床并让左右用刀环猛击头部,几近殴死;司马子如更是被高澄命人构陷,罗织罪名下了大狱,直到他在狱中偷偷上书高欢乞命,这才被狠狠羞辱后勉强释放。
除高隆之后来成了高澄的心腹外,自己是“四贵”中唯一未被他羞辱处置的人,如今高欢已去,难道高澄真的想要用所谓的流言和物议这个借口来对自己下手了?若真是如此,那这次给自己罗织的罪名,可比孙腾和司马子如要阴毒得多啊。高岳想到这里,只觉得口中发苦,两手汗湿,他勉强定了定神,继续想道:
幸亏当时丞相府长史崔暹带着一个叫张敬张承宣的散骑侍郎前来献策,这才及时地将自己与高澄间剑拔弩张般的局势缓和了下来。听那张侍郎说,他想孤身说降襄城县,以为韩轨讨伐侯景的大军清除右翼,这书生倒是好胆识,眼光也堪称一流,就连计议的细节也足可令人拍案叫绝,但自己为了摆脱高澄的猜忌表明自己的立场,不得不当场与张敬发生争执,执意要求帅骑亲出扫荡周边。
想想自己堂堂一个郡公、晋州刺史、西南道大都督,竟沦落到要和一个小小的散骑侍郎争权夺利的地步,真真是令人黯然神伤。高岳郁郁地想道:不过也好,这样一来,至少自己已经在高澄面前做出了姿态,能以这等唾手可成之事换取自己生死不知的牢狱之祸,实在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只是此举一出,自己可就从位高权重的一介地方大员转为随命奔走的身前鹰犬,想来真是让人孤愤难平啊!
高岳按剑感慨了良久,心中烦意愈加浓郁了,他霍地转身对身后一名骑士沉声喝道:“不是说逃走的那两人是侯贼麾下的无双猛士吗?柳昕被我们困了这么许久,怎么还不见他们来救?张敬呢?把张敬给我叫过来。”
“回郡公,张敬已不在军中了,”被问话的那名骑士躬身答道:“他从城中出来时,只命卑下告知郡公,他未能在城中擒获柳昕等人,自会去丞相处请罪去了。”
“事都没问清楚,你怎么能让他走呢?!”高岳瞪了那人一眼,不悦地呵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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