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飞樱不记得她是以什么心情离开万象天宫,亦不记得她是以什么姿态出现在灵观派众人之前。 她只如行尸走肉一般,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向聚集起来的各派头脑复述着昆仑山巅发生的事。 她讲得很慢,很详实,每个细节都没漏掉,像是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明明是把心头的血淋淋创口翻出来晾给众人看,但她却不痛了。 心死了,也就不痛了。 但她心如死灰,大堂内各派代表心中却皆是惊起万丈波澜。 与六道恶灭的大战结束后,除剑皇越苍穹分兵一支,逐杀逃亡的六道道众,剩余伤兵残将大都在灵观派内休养生息。方才听闻有大事发生,素妙音召集各派领袖来大堂议事,众人心中本已有预期,但真亲耳听闻后,还是觉得此事之“大”,已远远超乎他们所能想象。 只听到卫无双是帝凌天时,便已开始惊呼不已,待讲到纪凤鸣身死后,更是议论连连。 而当听到卫无双要以一人之力,独战天下时,所有喧嚣又停止了。 唯余死一般的寂静。 就像天上浓重的黑云降了下来,压在心头,压得每个人都无法喘息。 良久之后,才听到压抑至极限后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疯子,疯子,卫无双把我们全都耍了!” 是锐金锋楼的楼主金钩铄,他指着左飞樱的鼻子怒道:“我等帮你光复万象天宫,你们就这般回报我等,卫无双到底还打什么主意,快说!” 他率先叫出了声,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了方才的死寂,玄武派的掌门武通玄亦拍案而起,道:“没错,耍了所有人要打开天门,就为了看一看,骗鬼鬼都不信,他到底在求什么,是长生不老之法,还是举派飞升?” “对,卫无双肯定另有所图!再不然就是仙法秘籍,天界宝库?” “还有奇珍异宝,绝代仙兵?妈的,好处让他都占了,倒令我们都替他当起了雇佣!” 灵观派的大堂喧闹的如长安的市集,众人的面孔也如争吵的商人一样,模糊得让人看不清。 先前在六道轮回大阵中舍生忘死的是他们,而今狰狞又贪婪,贪嗔痴汇聚的也是他们,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他们? 这些佛理禅思,素妙音已无心再想,她坐在案后,以手撑头,看起来很疲惫,好像头颅重得要掉下来一般。另一手敲了敲桌案,止住沸沸扬扬的人声,道:“现在不是理会这些的时候,先想一想怎么收场吧。” 金钩铄一甩袖,阴鹜道:“有何怎么收场,我们便一拥而上,卫无双就一人,还能应付我们所有人?” “他能……”素妙音在心里这么想。 或者说,他几乎已经做到了,他真的以一人对抗了整个天下! 两个身份,长达三十年的布局,他将自己真正目的掩藏,令六道恶灭、北境妖族这本最不可能帮“卫无双”开启天门的势力,成了站在“帝凌天”身后的帮凶。 六道轮回大阵把昆仑山变作了一个血肉磨坊,投入的是怀揣各自心思的正邪人妖生灵性命,磨出的却只是徒劳枉死的尸骸渣滓。 千尸万骸铺就登天的阶梯,只为让他一步一步登临此界最高,叩响天界大门。 太可怕了…… 欺骗了所有人、操纵了所有人,而今,只差临门一脚,他还要挑战所有人! 可谁又能阻止他呢? 尤其是现在,方经血战,正道人困马乏,几乎各个披伤带彩,纵然一拥而上,又真的能阻止那样的卫无双吗? 但素妙音不能直言,她只能以众人都能接受的方式委婉道来,“万象天宫历代掌门,皆有‘山门不败’之说,门中术法阵势已是天下称奇,昆仑山更是他们的主场,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掌握,这千年来,多少门派兴衰更替,万象天宫始终屹立于昆仑之巅,不曾动摇。我们曾以为这神话被六道恶灭打破了,但现在看来,能攻陷万象天宫的,只有万象天宫之主……而现在的卫无双,已不仅是简单的掌握天时地利人和,更是“天地人”皆已至极臻。” 坐在堂下的释初心明了素妙音的意思,接续她道:“万象天宫历代掌门均是“山门不败”,而往前历数千年,卫无双在历代掌门中也是能占尽风骚的那一个,他一人所在,便是夺尽人和。” 上清派杜如诲则心有余悸道:“地脉灵力之威我曾目睹,而如今,卫无双在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掌控净天祭坛,强纳八方地气,难以计量的灵力均为他一人所用,可称是居尽地利!” 万仙盟的道奇先生亦面色凝重,抚须沉吟道:“我方被他摆了一道,元气大伤,而他不日便可重启净天祭坛,再开天门。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一边,这是对他最有利的时机,当真算占尽天时。” 夺尽人和,居尽地利,占尽天时。 一人一言,又压得全场再度静默,“天时地利人和”在掌的卫无双,已堪称当世无敌,更何况此时的“天地人”于卫无双而言都已至极焉。这样的卫无双,纵然可以用人海将他击败,但这将付出多少代价。 而在场之人,又有谁甘心成为那“代价”? 这才是卫无双带来的最大伤害,原本众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聚集昆仑,总归是高举义旗共抗六道恶灭,可如今,卫无双身份的转换,将这好不容易聚拢起的人心彻底击散。 似为了印证这一点,一名优昙净宗的女弟子传讯而来,“宗主,弟子等遵您命令探视情况,但还未到山道,便见万象天宫有法阵开启,四面八方将宫宇团团围住,弟子不识变化,不敢再上前。” “果然行动了……”素妙音轻轻一叹,对此也不觉意外,既要独占天下,卫无双怎可能不备好阵势,于是又问道:“那法阵是什么样子?” 那弟子回应道:“弟子见识浅薄,看不出玄机,只看得出那阵法涵盖四方,东南两方隐隐有刀光剑影,而西北两方朦朦胧胧,全然看不真切。” “是刀剑如梦阵,一阵四分,各为‘刀’,‘剑’,‘如’,‘梦’。”却听左飞樱的声音响起,她眼神仍是空空落落,就像一个无感情的偶人,麻木讲述:“‘刀’、‘剑’者,以刀剑名锋为阵核,现刀罗剑网,成分割纵横之威。‘如’者,像也,如有镜射,映照来者,入阵者与镜像相争,自我攻讦。‘梦’者,浮生皆幻,黄粱一梦,入阵者陷于梦境,难以醒脱。四阵各自独立,又合为一体,镇守四方,可谓无懈可击。” “好啊,还未观视,便知排布的是何阵,这都是卫无双教你说的吧,继续吧,他还让你说误导我们什么?”金钩铄好似识破了左飞樱的诡计般,阴冷得笑道。 在他,甚至在在场大多数人看来,作为卫无双唯二的亲传弟子,左飞樱已不值得信任。 不只是她,还有万象天宫残余道众,身为卫无双的同门,是当真不知道卫无双的阴谋,还是早已与卫无双沆瀣一气,另有图谋,谁说得清? 左飞樱却对他的猜疑全然无视,只道:“何需亲眼看过,听闻描述,便能知晓排布何阵,这也是师尊会做的选择……” 提及卫无双,左飞樱空洞茫然的双眼才微微一阖,遮住不经意流淌出的悲痛,又若无其事继续道:“刀剑如梦阵是护山大阵三十七个变体之一,乃是一等一的困阵,杀力不及六道轮回大阵那般能自成天地,成住坏空。但牺牲杀力,却能将阻敌困敌之功发挥到最大,不得法门,只靠人数难以突破,且阵势运行,还会吸收入阵者的散逸灵气,反补刀剑如梦阵本身,对身受创伤,精元不能自守者,尤为有效,入阵人越多,可能越成负累,这也是师尊选择此阵的原因。” 一旁武通玄又喝道:“说的头头是道,那你说说,该怎么破此阵?” 左飞樱摇摇头,道:“阵无常形,无定式。时不同,势不同,阵便有不同。便是同样的阵,也能衍生出数不胜数的变化,更何况布阵者是我师尊……欲破此阵,需先识阵,而识阵没有良法,只能以人试阵。” “好啊!破了六道轮回阵,又来了个刀剑如梦阵,说来说去,还是你们师徒诓我等送死!谁会再上你的当?”金钩铄一拍桌案,一副看破她居心的样子,随即又对素妙音道:“素宗主,万象天宫已不值得信任,为防他们与卫无双里应外合,金某认为要将他们严加看管起来!” 此言一出,又引得众人声声附和。 素妙音对左飞樱足够信任,她知晓,这个已再无依靠的女孩,才是在场所有人中被伤得最痛最惨的那一个。 但她也知晓众意难违,信任已然崩塌,左飞樱乃至万象天宫众人无论做什么,都只会引人猜疑。 于是道:“清慧,你且将左飞樱带下去,与万象天宫之人一起,好生看护。” 看护与看管,虽是差了一字,但本质皆是相同,素妙音向左飞樱投了一个“委屈你了”的眼神,但左飞樱恍若未睹,对她的决定似也没有意见。 倒是她的徒弟辛清慧,不知何时双眼已经通红,好似强忍着泪光,复杂的朝左飞樱看了一眼,有敌意,又有同情,嗡声嗡气的道了声:“跟我来吧。”便领着魂不守舍的左飞樱离开了。 左飞樱虽是走了,问题却留了下来,如她所言,想要破阵,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找人试阵。 但试阵的风险,已不需言说,古往今来发生过数不清的斗阵,而每次斗阵,试阵者几乎都被视作弃子,拼得一死,换取情报,方便后来者的破阵。 纵然如左飞樱所说,刀剑如梦阵是牺牲杀力提升困敌能力的困阵,是卫无双为开天门,隔绝正道干扰所设,目的在阻不在杀。 但卫无双的阵势,谁能料得透呢?放眼天下,谁又有把握深陷他阵中犹能全身而退呢? 在她思虑之时,忽然听闻一声:“素宗主若是在思索要请谁试阵,可先将许某考虑在内。” 说话者竟是儒门公子许听弦,倒令素妙音意外。 便见许听弦头缠白巾,身绕麻衣,俊朗面容沉冷如水。 过往爱笑的他,此时笑不出来。 过往对出力之事总抱怨的他,此时当仁不让。 素妙音知晓,他的孝麻为谁而带,亦知晓他的请缨替谁而发。 以洛晓羿为首,众多儒门弟子死在了这场战役中,许听弦不能容忍他们的死成为阴谋之下的无用笑话。 “阿弥陀佛,小僧亦尚有余力,亦想一试‘一象万生’所布之阵,是否当真变化无穷!”再闻一声佛号,是释初心竖掌在胸,盈盈一笑道。 同样的白,在许听弦身上是素白麻衣,透出彻骨悲戚。在释初心身上则是一袭月白底色僧袍,如白玉生辉,宝相庄严之余又别具风流。 佛儒双子,一时瑜亮。方才因听闻纪凤鸣之死,素妙音已有时代夭折之感。 有些人就是这样,如慕紫轩,如纪凤鸣,昔日并世龙凤,如今龙困深狱,凤死昆仑,他们的沉寂真能让一个时代断层,放眼无人,徒余空荡荡的寂寞。 而今凤鸣不再,却见更年轻者现出锋芒,素妙音心中才稍感欣慰。 “多谢二位,就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愿意援手?”素妙音对二人拱手,又环视四周道。 但收获的却只一片沉默。 方才叫嚣最盛的金钩铄侧过头去,武通玄缩起脖子。 其中有如杜如诲者,自知伤势过重,恐成拖累。但更多是如金钩铄之辈,试阵这等有害无利之事,自要留给别人,怎能让自身陷入险境? 眼见尴尬随沉默弥漫,再听闻一声冷嗤自门口传来,“真是没眼瞧了!” 贺孤穷依着门梁,独自一人抱胸在外,与门内众人格格不入,冷声道:“方才欺负一个小姑娘声势倒大,真临了事,却让两个小辈出头,比之在此与尔等为伍,贺某倒宁愿走一遭昆仑,见识下那‘道扇’是否真有与‘剑冠’齐名的资格!” 贺孤穷说罢,偏又把高昂的头颅往堂内一侧,睥睨向坐在堂内的道奇先生,道:“你呢?不一起来么?” 道奇先生不易察觉的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心里叫骂道:“你这杀胚要去便去,拉我作甚!你是全手全脚无伤无碍的,没见到我的手都被畜生道的凶兽齐肘咬断了吗?” 可面上却是一团和煦,温润笑道:“物盛当杀既有此雅兴,老朽甘附骥尾。” “人选既定,那便走吧,只话先说明白,贺某只欲破阵,不欲替谁试阵,若真让我破了鸟阵,杀到卫无双之前,可莫怪我以他之血,祭我杀剑!”贺孤穷说罢,不待多言,已化作一抹黑杀剑光,直向昆仑而去。 道奇先生,释初心,许听弦也各自见礼后,纵身而去。 目送四人离去后,素妙音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不够! 对付卫无双,情报,战力,人马,通通不够! 试阵者本该是中坚力量,不能太弱,否则试不出阵势奥妙,亦无需太强,否则白白折损重要战力。 而素妙音悲哀的发现,出阵四人,竟是除逐亡未归的越苍穹外,己方所能排布出的最强战力。 两个年轻后辈,还捎带一个负伤失臂的道奇先生,便已是能拿得出手的最强。 那之后呢?便是真试出了“刀剑如梦阵”的变化,又有谁来破除四方阵势,迎战那昆仑绝顶,傲立山巅的无双道扇呢? 想及此处,素妙音抱拳对在场众人道:“素某知晓,众义士皆欲襄助,无奈人困马乏,终是有心无力,破去六道轮回大阵,以足彰众人义举。而今还请众义士传告八方,召集更多能人异士,卫无双既宣战天下,便让他见识,何谓天下围攻!” 众人听闻只是将卫无双罪行传扬昭告,不需亲身试阵,自是纷纷响应,各自离席,传唤弟子将消息散播出去。 好像一个石子投在灵观派,以灵观派为中心,荡漾起波纹,而这波纹又无远弗届的向外扩散、传导,在天下各处,惊起轩然大波。 而处于波纹中心的素妙音没有动。 她就那么静静坐着,以手托腮,眼帘覆下,掩住了智深如海的双眸。 外面的雪止了又落,枝上的鸟栖了又起,她都僵然不动,好似已经沉沉睡去。 直到众人都已离席,空荡荡的大堂内只剩她孤身一人。 直到夜幕低沉,挤走了大堂内最后一抹光亮,黑漆漆一片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 沉沉黑暗中,才听得她似自嘲,似幽怨的一声喟叹: “天下无双,举世皆敌,你的路途竟孤绝至此……我还以为,我是最能了解你的那个人,终究是我……痴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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