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大年三十，清晨。
中国人最重要的日子大概就是今天了吧。
辞旧岁，迎新年，好像所有不好的一切，都会跟着这一天的结束而结束，而所有的美好，也会随着新的一天的到来而到来。
尽管永和宫庭院角落里该清扫的都已经清扫好了，该布置的也都已经布置好了，窗上的窗花，门上的年画，廊上的对联，树上的红绸，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静静地等候着新年的到来了，每个人还是天都没亮就起了身。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今晚要守夜到很晚，大家还会起得比平时还早，但还是一听见同屋的其他人都起来，便也跟着起来了。好在，现在的吴卿玉不用化妆也没心思想方设法得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所以套个衣裤，穿个鞋袜，洗脸漱口，一边抹些雪花膏一边三下两下得整理好自己的二把子头，整个程序应付了事得走下来还是会比那些早早地就起了床又是往头发上抹油，又是左右挑选发簪耳环的那些姑娘们快不少。
本来嘛，十五六岁的年龄，只要做好保湿控油措施，平时再多搓搓脸加速脸部血液循环，就足够美美的了啊。
已经收拾好了的我站在门边，看着一屋子起得挺早却还在磨蹭的其他宫女，一脸生无可恋，合着你们比平时提早起来就是要比着臭美啊，早知道就再多睡一会了。
双手在刚刚发下来的只能在新年穿的新宫装上蹭了蹭，我长叹了口气，拉开门走到了庭院里。
天色还是黑的，只是东边稍稍有些泛白而已。
我张开双臂，深呼一口气，这可是康熙四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日出了啊，这可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节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真的好想念爸爸妈妈啊。
本科四年加留学两年，有六个中秋两个春节春节没有陪在父母的身边，但那个时候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啊，就算不能吃到爸爸做的菜和妈妈煲的汤，我也可以在电话或者电脑的另一端，听着或者看着他们故意津津有味的模样啊，更何况，还有妈妈微信转来的红包啊。
今年，什么都没有。
没有父母，没有家人，没有知己。
只有我一个人，面对这里所有的陌生，所有的恐慌，所有的未知，所有的孤独。
蓦地听见庭院另一边的声响，我定睛看向那一大缸娘娘才上次下来的红色鲤鱼，有一条鲤鱼不停地要从水里跳出来，但无奈每次都是一个翻身，便又掉了进去。
突然觉得好凄惨，想必那条鲤鱼也是想要像我一样，挣脱某一种命运吧。
念及此，竟莫名得对那条鱼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境。
其实，哪里轮的上我来怜悯它呢？明明自己也可怜得要死。
“站那儿发什么呆？给鱼缸换个水去！”
对面的屋门吱吖得打开，已经梳妆打扮好的念烟从屋里走了出来，因为是新年，她那样身份的宫女可以擦脂抹粉，所以本就有着不错底子的她看起来自然是比平日里更加明艳动人了。
看见我虽然穿着新衣却还是灰头土脸得没有什么改变，还站在台阶边怔怔得看着那一缸鲤鱼发呆，念烟瞥了瞥嘴，伸出白嫩细腻的葱葱玉指对着我说。
我被她的声音唤回了神，愣愣得看着她，尚未来得及回应，便看一身赫粉色宫装搭配着精致设计过的发饰和妆容的语蕊从念烟身后走了出来，好像是完美无瑕的仙女一般。她一抬头，恰巧也看见了我呆呆的模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禁轻蹙双黛，摇了摇头，发自内心得不屑且万分鄙夷地冷哼了一声，然后就扭着盈盈可握的小蛮腰，径直朝庭院外走去了。
“赶紧的！”念烟见语蕊出了庭院，一边对着我指了指那鱼缸，一边暗自叨叨着，“哎哟喂，还真不知道十四爷是怎么了，明明这丫头又丑又笨的，啧啧……”
“哦。”
听见念烟的话，我不禁想笑，其实我也想知道，那个十四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个吴卿玉明明又丑又笨还没有特点，怎么就会……
想起他对我说的那句“就喜欢丑成你这样的”，想起他坏坏得看着我的模样，想起他给我上药给我包扎时专注仔细的眼神，心底的某个角落软软的，暖暖的，感觉，好像要化了一样，可是蓦地，我又想起小年夜，他受伤的声音和失望的表情，还有那个被他摔碎了的玉镯，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抽离了身体，恍恍惚惚得，竟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
“又呆着干嘛，念烟姐姐不是让你给鱼缸换水吗！”
身后传来了佩儿的声音。
因为小年夜与十四的那段对话被当时在寝房里的几个宫女听见了，就此，我在永和宫，也许是在整个紫禁城吧，已经不再是什么传奇了，而是笑话。
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也都在嫌恶我的不知好歹。本来因为语蕊她们而对我有所敌意的那些宫女更是肆无忌惮得嘲弄我、欺辱我、指使我做这做那，而本来与我还算亲厚的临床佩儿，大概是因为年龄还小，是非观还薄弱吧，也已经归顺大部队了。近二十个宫女里，也就只有完姝，尚且还会为我言语辩护几句。
“嗯，我知道了。”
我看了一眼正歪着头，用鼻子对着我的佩儿，莫名得很想要嘲笑一下人性。
这鱼缸挺大的，我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桶的水才勉强算是换好了水，而这个时候，庭院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几盏因为风吹而摇曳着的灯烛。
“人呢？”
我拍了拍自己有点沾湿了的宫装前襟，将水桶放回到庭院后面的角落里，倒也并不着急，坦坦然地往前边走去。
“哝，姑姑，那丫头来了。”
拐过一道弯，看见宫人们都聚集在长廊下，海兰姑姑好像在压着嗓子吩咐着什么事情似的，我正要赶几步快点过去，便听见了念烟煞有介事的声音。
“怎么又是你？”
海兰姑姑扭过身来看见我，皱了皱眉头。
“回姑姑的话，刚刚念烟姐姐让奴婢……”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海兰姑姑打断了，她不耐烦得催促我赶紧过去站好，我瘪了瘪嘴，乖乖地赶紧朝最后一排走过去。
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从成为这个宫院的笑话开始，我所经历的委屈还少吗，所以，再多一条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垂着手，默默地走过念烟身边。突然看见她很诡异得朝我笑了一下，正在心里思量着自己又要倒什么霉时，便一个没注意，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瞬间就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了一个狗吃屎在地上。
“嗞……”
在旁边众人毫不掩饰的笑声中，我缓缓地支起了自己的身子。
膝盖磕到了地上，但是好在穿了棉裤，倒没有那么疼，只是，我映着长廊上不那么明亮的灯烛看了看自己已经擦破了皮的手掌，嘴角抽搐了一下。
疼吗？
好像应该挺疼的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呢。
我没说什么，只是自己支着地，慢慢地站起了身来，我淡然得看了一眼一边一脸得意且张狂的念烟已经一脸清高且事不关己的语蕊，又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眼神和笑脸，突然有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行了，”海兰姑姑瞥了一眼我正走向后面的背影，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不用值夜的都到齐了。再有一刻钟主子们就该起身了，念烟，语蕊，你俩还是老规矩，去伺候主子起身。你们几个也要伺候好你们的主子起身，别误了时辰，失了规矩。”
“是。”
念烟、语蕊和头两排的六个宫女轻轻地福了福身，那六个宫女分别是伺候居住在永和宫偏殿的明贵人、凌常在、云常在、牛答应、石答应和苏答应的。
海兰姑姑点了点头，然后又指了指第三排的四个宫女和我这一排的两个宫女。
“你们六个，待会跟着崔姑姑去小厨房，过了辰时几位爷和福晋就该进宫了，仔细着给主子们上点吃食。”
立在海兰姑姑身侧的崔姑姑和那几个宫女福了福身，应了下来。
“恩，”现在，就只剩我和佩儿没有被派活儿了，“你俩就留在院子里，机灵着点，等主子从乾清宫用罢早膳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的芝麻秸都得收拾好了。”
“不还有小楠子他们嘛，怎么还让我跟她一起干这粗活……”
显然佩儿对海兰姑姑的分遣并不十分满意，噘着嘴嘟囔了几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里，离主子越近，能够拿到的红包自然也就越多，所以每个人都想要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在主子面前露露脸，能够分到在屋子里面伺候主子自然是最好的，实在不行，去小厨房给主子们端茶上菜什么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留在庭院里，说白了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什么多余的红包的。
永和宫偏殿的几个小主都是前几年进宫的，位份没有变，身边的人也一直都没有换，所以，佩儿是永和宫唯一一个今年年初刚刚进宫的新人。她当然也明白自己削尖了脑袋也只能留在庭院里当个机动人员，只是现实真的摆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有点心有不甘而已。
“是。”
我倒无所谓，因为我深知自己是不会与那些好差事有缘的，便轻轻地福了福身。
佩儿扭过脸来，一脸嫌弃且不悦得瞥了我一眼，然后也跟着我一起应了海兰姑姑的吩咐。
“行了，那就各自准备去吧。”
“是。”
众人朝海兰姑姑福了福身，然后就四下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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