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 ——《史记·淮阴侯列传》 汉四年(前203年)正月,韩信历经月余征战,基本消灭了齐地的抵抗,遂派人前往成皋向刘邦禀报,并上书刘邦说,“齐人狡诈多变,此乃反复之国也,而且南部与楚国交接,如果不设立一个代理的诸侯王来镇抚,恐怕局势难以稳定,因此希望大王册封我为假齐王(即代理齐王)。” 在韩信看来,齐地距离关中遥远,刘邦鞭长莫及,想要直接纳入管辖实属不易,以分封诸侯王的方式将其纳入统治,才是眼下最稳妥、最有效的办法。 可是,在刘邦看来可就大不一样了。刘邦本就对韩信多有猜忌,担心其拥兵自立,如今刚刚攻下齐地,便自请为假齐王,岂不坐实了刘邦的担心? 因此,刘邦看罢韩信的书信,立即勃然大怒,当着韩信使者的面便破口大骂,“我困守此处,日夜期盼你前来相助,你却想要自立为王!” 刘邦刚骂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在桌案下的脚被人踢了一下,顿时一愣,连忙住口。 原来,陈平和张良二人正侍立于刘邦身侧,两人深知韩信文武全才,如今不仅手握重兵,而且远在三齐之地,刘邦非但没有办法阻止其称王,如果坚决反对甚至还有可能将韩信推向项羽一边。因此,见刘邦当着韩信使者的面如此怒骂,心中无比焦急,还是陈平反应快,连忙在桌底下踢了刘邦一脚。 刘邦反应也很快,扭头看了一眼两人,立即便反应了过来,改口骂道,“大丈夫平定诸侯,要做就做个堂堂正正的诸侯王,何必做个代理的王呢?” 等到送走了使者,陈平这才对刘邦耳语道,“目前汉军处境不利,我们不可能阻止韩信称王,不如趁机册立他为王,使其安心镇守齐国,否则恐怕就要生变。” 刘邦此时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之所以改口,不仅是因为自己已经无力阻止韩信称王,在短短一瞬间,他已经意识到了更深一层的问题。 一直以来,刘邦为了激励麾下将领谋士,所承诺的便是将来会按照功劳为他们裂土封爵,如今韩信先后攻灭西魏、代国、赵国、齐国,招降燕国,其功无人可比,若是以此战功请封为王都被自己拒绝,不仅可能会将韩信推向对立面,恐怕也会让其他将领寒心。 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刘邦对于陈平的建议欣然采纳,下令册封韩信为齐王,并命人篆刻齐王印信。 不过,刘邦虽然同意册立韩信为王,但韩信这种擅自出兵攻打齐国导致郦食其被杀,以及公然请立的行为,无疑更加加深了刘邦对他的猜忌。 为了防止韩信脱离掌控,刘邦命令张良前往齐地册封韩信为王,并册立傅宽为齐国右丞相、齐受为齐国左丞相,这两人都是早年跟随刘邦的嫡系将领,刘邦册封他们,便是为了对韩信予以牵制和监视。同时,刘邦又命令韩信自齐地出兵攻击楚军侧后。 刘邦这边被迫册立韩信为王,项羽那边则因为韩信攻占齐地,彻底陷入了绝境。 潍河之战的战败,导致项羽彻底在战略层面陷入了被动。随着韩信逐渐平定齐地,汉军随时可以出兵威胁楚国腹地,再加上汉军绕道赵地对楚军粮道的袭扰,以及彭越在梁地的频繁活动,楚军将全面陷入多线作战的不利境地。而正是因为潍河之战的惨败,导致楚国兵力出现了严重不足,现有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项羽多线作战。 更为要命的是,由于潍河之战的惨败,使得西楚境内增加了大量孤寡,百姓人心动荡,项羽的统治威望大受影响。 为了化解多线作战的压力,在无力动武的情况下,项羽也只能尝试采用游说的手段,派盱眙出身的谋士武涉前往游说韩信,并叮嘱武涉,即使无法说服韩信归楚,至少也要保证韩信在自己和刘邦之间保持中立,以避免楚军腹背受敌。 武涉见到韩信后,对其说道,“天下共苦秦久矣,大家这才合力攻灭它,秦朝灭亡后,大家按照功劳裂土封王,以便休战罢兵。如今汉王又兴兵东进,侵犯他人边界,掠夺他人封地,攻破三秦后又率兵出关,收诸侯之兵进攻楚国,显然是不吞并整个天下不罢休,贪心不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况且,汉王此人不可信任,自己曾数次落入项王之手,只因项王的怜悯才得以活命,然而一经脱身便背弃盟约,再度进攻项王。 如今您自认与汉王交情深厚,竭尽全力地替他征战,然而对于汉王这样的人,恐怕难以善终,最终还是要被其所擒。您之所以能够带兵至今,只是因为项王还在,如果项王被消灭,下一个就该是您了。 您和项王本有旧情,为何不反汉与楚联合,三分天下自立为王呢?个人认为,放弃这个机会,继续与汉王一起进攻项王,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韩信听罢,却说道,“我侍奉项王,官不过郎中,职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言不听、计不用,这才背楚归汉。汉王授予我大将军印信,给我数万人马,且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汉王对我如此亲近信任,我岂能背信弃义。希望您替我辞谢项王的盛情!” 武涉再三规劝,韩信始终不为所动,到了最后,更是被韩信直接赶出了府第,武涉无奈,只能叹息而去。 武涉的话语虽然没能劝动韩信,但却让跟随在韩信身边的蒯通眼睛一亮,他也知道如今天下形势的关键,在于韩信的态度,但他同样知道用寻常办法,根本无法劝动韩信,因此决定另辟蹊径。 蒯通沉思片刻后,对韩信说道,“我曾学过给人看相的技艺。” 韩信不知道蒯通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有些奇怪的问道,“先生是如何给人看相的?” 蒯通说道,“人的高贵卑贱在于骨骼,忧愁、喜悦在于面色,成功失败在于决断。以此相互验证,绝对万无一失。” 韩信便道,“既然如此,那请先生替我看看。” 蒯通则道,“还请您让其他人回避一下。” 韩信于是命令侍从全部退下,蒯通这才说道,“看您的面相,只不过封侯而已,而且其中还有风险。不过看您的背相,却是贵不可言。” 韩信闻言有些不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蒯通说道,“当初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各自建立政权,天下有志之士云集,大家所关心的不过是秦朝的兴亡罢了。如今楚汉纷争,天下无辜百姓深受其害。楚人自彭城起事转战四方,击败汉王并追至荥阳,但却被困于京索之间,被阻于成皋以西,如今已经三年了。汉王统领几十万人马在巩县、洛阳一带抵抗楚军,即便凭借山河险要也无法取胜,反而败走于宛、叶之间。以两人的勇武和智谋,如今都已经陷入了困境。 将士的锐气被挫伤,粮草也消耗殆尽,百姓又怨声载道、人心动荡。依我来看,如今的局面除非圣贤,否则难以平息。当今,刘项二王的命运都掌握在您的手中,您协助汉王,汉王就将胜利;协助楚王,楚王也能取胜。 为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我愿为您献上一计,只怕您不采纳。” 韩信说道,“先生且说来听听。” 蒯通上前两步,来到韩信面前,继续说道,“我的计策便是,让楚汉双方都不受损害,同时存在下去,您和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局面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凭借您的才能,再加上兵强马壮,又占据着强大的齐国,再迫使燕、赵屈从,出兵楚汉空虚之地,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心愿,制止刘项纷争,为百姓解除兵灾。那么,天下必然会群起响应,谁敢不从? 然后,割取大国疆土,削弱强国威势,用以分封诸侯。诸侯恢复之后,天下就会感恩戴德,归服听命于齐。如此,您便可稳守齐国故土,据有胶河、泗水流域,以恩德感召诸侯,那么天下诸侯都会臣服。我听说:‘苍天赐予的好处不接受便会受到惩罚,时机到了不采取行动便要遭祸殃’。希望您能仔细考虑此事。” 韩信听罢,却是摇了摇头回答道,“汉王待我甚厚,将他的车子给我坐,将他的衣裳给我穿,将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坐人家车子的人便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裳的人就要想着人家的忧患,吃人家的食物便要为人家的事业效死,我怎么能为图谋私利而背信弃义呢!” 蒯通闻言,却是连连摆手道,“非也。您自认和汉王交好,想要立下流传万世的功业,但我认为这种想法并不可取。当初常山王张耳、成安君陈馀还是百姓时,结为刎颈之交,却因张黡、陈泽之事结仇,后来常山王背叛项王逃奔汉王,汉王给其军队向东进攻,更是杀死了成安君,这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天下最好的,然而到头来却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呢?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罢了。 如今您打算以忠诚信义交好汉王,怎么比得上张耳、陈馀的交情,而所涉及的事情又要比张黡、陈泽之事重要的多,您还能断定汉王不会害您吗?大夫文种、范蠡保全越国,辅佐勾践称霸,结果功成名就之后文种被迫自杀、范蠡被迫逃亡,不过野兽尽走狗烹罢了。 以交情友谊而论,您和汉王比不上张耳陈馀,以忠诚信义而论也赶不上文种、范蠡和越王勾践。仅凭这两件事,我想足够您断定是非了,还希望您深思熟虑。 况且,我听说‘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您横渡西河俘虏赵王,生擒夏说,率兵夺取井陉杀成安君陈馀,攻占赵国后又以声威镇服燕国,平定安抚齐国,又消灭楚国军队二十万,杀死楚将龙且,可以说功劳天下无双。而且计谋出众,世上少有。 如今您不仅有威胁君主的威势,而且又立下难以封赏的功绩,归附楚国,楚王难以信任;归附汉国,汉王又心生恐惧,天下又哪里是您容身的地方呢?身为臣子却有着让国君感觉到威胁的实力,名望又高于天下所有人,我都替您感觉到危险啊。” 韩信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又变,虽然从内心深处,韩信不愿背叛刘邦,然而蒯通的分析,却也是实情,沉思良久,却依然难以做出决断。只好回复道,“先生先暂且说到这里吧,让我考虑考虑。” 蒯通见自己的一番话,已经让韩信有所动摇,也不愿逼迫过甚,于是告辞离去。 蒯通离开之后,韩信坐回桌案,仔细回想着蒯通之所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毫无疑问,韩信是有野心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齐国已经有所动摇的情况下,而坚决出兵攻齐了,更不会冒着加深刘邦猜忌的风险,请立为齐王了。 蒯通所说的危险,确实有一定道理,蒯通所做的设想,也确实非常美好。可是,韩信却明白,像蒯越这种自春秋战国以来便以游说诸侯来求取富贵的辩士,为了打动人主,往往会夸大其词,只挑选有利于自己结论的话说,这些辩士的言辞看似有理,实则漏洞极大,蒯通之言到底有几分可信,还要仔细斟酌。更为重要的是,自己真的能摆脱汉王刘邦自立吗? 韩信自北上攻魏以来,的确长期独自在外带兵,但相较于彭越、英布等率众投靠者而言,韩信以独身投奔刘邦,缺乏自己的根基,他之所以能够统兵,完全来自于刘邦的授权,因此相较于彭越、英布等人,韩信对刘邦有着更为强烈的依附性。 此外,正是由于自己根基太浅,自己虽然长期带兵,但刘邦却牢牢掌控着军队人事任免权,军中高级将领曹参、灌婴、靳歙、傅宽等人皆为刘邦嫡系,甚至就连孔将军孔藂(孔子九世孙)、费将军陈贺、柴将军柴武等中层将领,也几乎全是刘邦的元从将领。 刘邦虽然麾下人才众多,但就远近亲疏而言,最为嫡系的无非是如曹参、灌婴、樊哙等丰沛元从集团和靳歙、傅宽、郦商等砀泗楚人集团,这些人跟随刘邦最早,且最为忠心,因此在汉国集团内部地位极高,他们虽然奉刘邦之命跟随自己,但又何尝不是奉刘邦之命来监视自己的呢?自己被破格任命为大将军本就令这些人所不满,如果自己要背叛刘邦,他们难道也会背弃刘邦跟随自己吗? 韩信麾下军队虽然有不少是自己独立招募训练而来,但掌兵者却是身为步军主将的曹参和骑兵主将的灌婴,如今自己虽然被册封为齐王,但汉王随即便任命傅宽为右丞相、齐受为左丞相,这难道不是为了限制自己吗? 如果继续跟随汉王攻打项羽,或许真会如蒯通所言,未来会遭遇不测,但如果现在便背刘投项,恐怕立时便要身首异处了吧。 更何况,齐地固然富庶,但想要对外谋求发展,却又受制于赵地和梁地,赵王张耳、魏相彭越虽说不至于对刘邦忠心不二,但相较于自己而言,他们与刘邦的关系显然更为亲近,自己真的能够策反他们吗?蒯通这套先秦分封制下的策略,显然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更为重要的是,韩信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自己打仗或许是把好手,但要论治国,恐怕还没有那个才能。且刘邦对韩信有知遇之恩,又已经封韩信为王,韩信如果真的自立,毫无疑问是背信弃义,又如何能够服众? 想到这里,韩信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选择将武涉和蒯通两人的劝说抛之脑后。 数日后,蒯越见韩信始终没有行动,便再次前来拜见劝说韩信,然而已经做出了决断的韩信,这次坚决予以了拒绝,阻止了他的劝说。 蒯通见自己的规劝没有被采纳,无奈叹气而去,而韩信则在齐地已经基本被平定的情况下,遵照刘邦的命令,派灌婴、靳歙等人向南用兵,攻取楚国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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