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和露奉谢神筠的命去北方查账，进来时一身风尘仆仆。</p>
谢神筠在外间见她，槅门半开，屋里敞亮。</p>
她知道谢神筠想听什么，当下正色道：“按主子的意思，我去北方暗查定远侯截住燕州那批货的始末。”</p>
“定远侯截获那批货之后没查到因果，最后把那些珠玉彩帛尽数折成了银。定远侯谨慎，也一直在追查背后的买家，我没有露面，最后将东西悉数买回来了，”秦和露道，“但在那批货里我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带回来给主子过目。”</p>
秦和露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和一只琉璃杯。琉璃杯心有七窍，做得巧夺天工，丝帕明显是从布料上裁下来的边角料，质感极好，天光下竟有波光粼粼之感。</p>
秦和露调整着丝帕的角度，须臾边角处便若隐若现了一个“贡”字。她又翻转那只琉璃杯，杯底竟也嵌刻“敕造”二字。</p>
谢神筠已认出来了。</p>
“织造司的手艺，”谢神筠眼底含霜，道，“这是贡物。”</p>
上贡内廷的东西同旁的东西不同，就以丝绸来说，特供皇室的丝绸必会在布头上织出“贡”字纹路，金银器物上也会錾刻清晰，以示区别。</p>
“如主子所见，这并非原定要送去西南的货物，”秦和露说，“里头混进了贡物。”</p>
“这是个局。”谢神筠眨眼便想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些贡物混在燕州城外那批货里，沈霜野不可能没发现，但他不动声色，把赃物都脱手折成银子，既甩脱了烫手山芋，还能追查贡物背后的蹊跷，一石二鸟。</p>
这是故意还给她的夺命刀。</p>
秦和露点头：“我在发现其中有贡物的时候便心知不好，返程路上果然遭遇了定远侯派来的伏兵，因此才耽搁了回长安的时间，如今定远侯约莫已经知道是背后的买家是主子了。”</p>
自庆州开始与沈霜野交锋的种种都自谢神筠心中闪过，尤其是点凤台下她向沈霜野提及燕州城这批货时的对话细节更是丝毫不漏。</p>
半晌后谢神筠缓缓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他知道也无妨。”</p>
沈霜野原本就以为燕州城外那批货是谢神筠故意送给他的，这个结果倒也没有太大出入。</p>
唯一不能解释的是谢神筠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把这批货买回去。</p>
“但这些贡物终究是个把柄，”秦和露道，“因此还有另一桩事要向主子禀告，当初这批货物我只买回来七成，另外还有三成转了几道，借魏氏的手送给了敬国公世子宣蓝蓝，已送进他的府上了。”</p>
秦和露想得仔细，“宣世子在鸿胪寺，同魏昇走得近，借魏氏的手拖了宣世子下水，这样一来，就算定远侯是故意引我们入套，也还有宣世子能在中间挡一挡。”</p>
以沈霜野同宣蓝蓝的关系，一旦知道了这中间还有宣蓝蓝的掺和，这烫手山芋就该他自己来接了。</p>
当然，秦和露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p>
“你做得很好。”谢神筠也清楚。</p>
秦和露面上的凝重分毫未减，因为真正要紧的还在后面。</p>
日光斜移，将谢神筠都笼罩在了阴影里，只有手上一点亮色。</p>
“那这些贡物是从何而来呢？”谢神筠坐在阴影里静声说。</p>
秦和露心中一紧，口上却一字不顿，道：“必是一开始就混进去了。”她立时跪地，干脆利落道，“是我失察，请主子责罚。”</p>
她替谢神筠管着南北两边的生意，放权的背后是谢神筠对她的绝对信任。但半年前本该运往西南的那批货出了岔子已经是她失职，当时谢神筠念她多年辛苦，要她将功补过，如今又出了这样的纰漏，不消谢神筠动怒，她自己已是惭怍至极。</p>
谢神筠没叫起。</p>
阿烟跟在谢神筠身边，此时也想到了什么：“一年前送往京中的两船贡品被劫，因此牵出了徐寿二州的府兵通匪案，时间都对得上，这不会就是被劫走的贡物吧？”</p>
“应该就是了。”谢神筠捏着那只琉璃杯，指尖的颜色竟比那晶莹杯壁还要剔透，联想到半年来朝中大事，其中诡谲之处早已让谢神筠心生警惕，“即便不是，东西落在我手里，它也必须是被劫的贡物。”</p>
屋中的几人都从心底里泛出凉气。</p>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入套了。</p>
若是如此，这局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设下了。谢神筠同被劫的贡品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再从其中查出了私铸兵甲，这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自明。</p>
以谋反大案来设局，这是有人嫌谢神筠的命太长了。</p>
谢神筠面上不辨喜怒，只语调静得让人心里一颤，“刀横颈侧，我竟一无所知。”</p>
那一瞬的寂静被拉得很长，连素来没心没肺的阿烟都不敢开口说话。被揉碎的日影沉到谢神筠脚下，一寸寸爬上她膝头，顷刻就将她吞噬进去。</p>
“果真是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不过是借定远侯这把刀用了用，转头他就捅了我一刀。”谢神筠搁了琉璃杯，在桌上落下一声脆响，“北边的事还要再查，沈霜野出现在燕州城外，未必是巧合。”</p>
“娘子的意思是他就是冲我们来的？”</p>
半年前沈霜野在燕州城外劫走的那批货是谢神筠原定要送去西南的，事发后谢神筠当机立断，将陆庭梧走私兵甲的线路捅给沈霜野，祸水东引。</p>
随后沈霜野倒真如她所料查到庆州，谢神筠不清楚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走私兵甲的内情，可如今从买回来的货里发现了贡物，就不得不让谢神筠重新思考沈霜野的立场了。</p>
“我以为矿山案中是我引他入局，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被算计进去了，”</p>
沈霜野心思深沉，拿着被劫的贡物做饵，表面上却分毫不露，没叫谢神筠看出一星半点的异样，他在此事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至今仍是模糊不清的。</p>
“能调换贡物，还能一手策划通匪案，设局之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手段通天。”秦和露道，“倘若真是定远侯在背后设局，那主子的处境就危险了。”</p>
“我听说太子殿下年前回宫要翻府兵通匪的案子，只是没能成功。”</p>
“贡船案牵扯太大，朝上争论了许久，太子殿下提出当初淮南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是假的，因为信上虽然盖了钟磬的私印，但其中有封信落款的时间写在贡船案被劫前，那时钟磬手伤未愈，根本不能执笔，但字迹却与他未受伤时写下的字没有丝毫不同，所以太子疑心那些所谓的书信来往都是伪造的。”</p>
阿烟道，“但钟磬已死，所谓书信伪造也无实证。”</p>
阿烟说完灵光乍现，蓦地看向谢神筠：“如此说来，府兵通匪和庆州矿山能联系起来，那个章寻！”她飞快道，“太子曾托俞辛鸿去信庆州照顾被流放的府兵，但俞辛鸿阳奉阴违叫人杀人灭口，这事是陆庭梧指使的，他和贡船案也有牵扯。”</p>
谢神筠不了解通匪案的内情，但早在章寻这个人出现在矿山案的身影中时她就敏锐察觉到了这个人的重要性。</p>
秦和露皱眉：“贡船案里负责剿匪的是孟希龄，他直呈兵部的奏报里面没有提及剿匪后那两船贡品的下落。要么是他确实没找到，有问题的是徐州府兵，要么就是他虚瞒谎报，另有蹊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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