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奇怪。”沈霜野凭栏远眺，身影沉进黯淡天光里，如嶙峋山峦。</p>
况春泉没觉得：“哪里奇怪？”</p>
沈霜野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觉不觉得这半年来朝上几件大事都和工部有关系。”</p>
“陆庭梧就是虞部主事，”况春泉摸着下巴，他被拉了壮丁，连日来的阴雨又把他骨头都下懒了，说话就没了顾忌，“他对头想要搞他，就得偷家，别的不说，工部的账也不怎么经得起查。”</p>
陆庭梧可不仅是虞部主事，陆仆射在朝中经营多年，从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俞辛鸿在工部可是能和尚书谭理平分秋色，往大了说，从前的工部几乎可以算是陆庭梧的一言堂。</p>
“不，谢神筠针对的不是陆庭梧，”沈霜野有种感觉，“而是谭理。”</p>
但出乎沈霜野意料，最后太子呈上去的折子倒确如谭理所言，工部在修缮太庙的账目上干干净净。</p>
且不说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包庇谭理，协理的北司和御史台也不大可能看不出猫腻。</p>
这折子递上去之后琼华阁中一直没有动静，工部账目的详查却没有将挪用紫极宫修宫款的事情按下去。</p>
春来群芳竞艳，御苑中的牡丹却还没有开，皇帝命人在西苑一夜催发百朵，供皇后赏玩。</p>
“又是一年春。”皇帝道，四季之中他唯独爱春，只因皇后名字里也嵌了一个春字，“今年原是想陪你去洛阳赏花的，可惜是不能成行了。”</p>
他身体近来越发欠佳，吹不得风，也走不了远路。</p>
殿外雨势未歇，殿中却有春色满园，各色牡丹摆满廊道，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游玩趣味。</p>
但即便是牡丹吐艳也及不上皇后的雍容国色，她穿过百花廊，裙上满盛鸾凤牡丹，比精心培育的娇花更加璀璨。</p>
“洛阳的牡丹也不见得比长安好。”皇后抚过重重红瓣，隐约露了笑意，道，“这枝开得最好。”</p>
“开得再好也做不到一枝独秀，”皇帝也看向那朵牡丹，红花细蕊，恰似美人娇面，“它既要艳冠群芳，自然得有其他牡丹来给它做陪衬，否则如何能衬得出它是最好呢？”</p>
皇后似笑非笑：“我说它好它便是最好，我想要它一枝独秀，那旁的牡丹就都不必再开了。”</p>
这便是握着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滋味。</p>
“怎么还是这样霸道，”皇帝道，似乎害怕她当真下令将旁的花都毁去，“这些花儿朕让人照料了不少时日呢，可不能只留一朵。”</p>
皇后撤了手，冷酷道：“花费了心力又如何，总归只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没了这些，还能寻到更好的。”</p>
三省六部的官员同样也是如此。</p>
政令法纪离了谁都能推行下去，皇帝西苑静修十余年，大周江山也不曾倾颓，天子尚且如此，遑论三五官员。</p>
谁也不是不可替代。</p>
“是了，这些牡丹再美也只有一日花期，花期衰败后便再也配不上你，”皇帝神情郁郁，忽而又强硬起来，“那时朕自然会给你寻来更好的。”</p>
皇后便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p>
陈英自殿外进来，不敢闯进这花团锦簇之地，立在门边道：“圣人，苏寻宿到了。”</p>
皇帝皱眉：“苏寻宿？他不是被下狱了吗？”</p>
苏寻宿因上书诋毁圣人而被革职下狱，西苑上谏的风波平息后皇后也没有将他放出来，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皇帝没有过问。</p>
“我让人把他放出来的。”皇后从他身后出来，仿佛说的只是寻常小事。</p>
“你——”皇帝十分诧异，皇后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p>
“陛下在想我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把他放出来？”皇后似是打趣，又说，“这人虽然讨厌，但在择日堪舆、选址定位上却有独到之处，陛下的紫极宫修建在即，不是正苦恼于司天监没有可用之人吗？就让他戴罪立功，为陛下分忧。”</p>
紫极宫一直没有动工，正是因为吉日还不曾定下来。宫殿的选吉堪舆一直是苏寻宿在做，皇帝从前待他十分信重，苏寻宿被下狱后，司天监旁的人用起来总是不太合意。</p>
前几日朝中闹出的风波被皇帝看在眼里，但他一直没有开口，就是在等着皇后主动来提。皇后提是提了，但同他预想当中的大不相同。</p>
“只怕他心中还是不满。”皇帝没说好与不好，只深深看她。</p>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哪能由旁人置喙。”皇后敛了雍容，目光锐利，“紫极宫兴修在即，太庙的修缮也马上要完工，苏寻宿要想立功，自然都会尽心尽力。”</p>
“工部的事都查清楚了？”皇帝身在西苑，却对朝中大小事务了然于心。</p>
皇后声音圆润，条理清晰：“工部账目详查的结果已经呈到了陛下案头。这半年来工部闹出过不少事，百官都看在眼里，心中难免会有疑虑。此次由太子殿下主理，三司协查，算是勉强理了个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该做的事都还得做下去，免得又叫群臣来揣摩圣意，最后左右为难。”</p>
“逢迎圣意非良臣所为。”皇帝掩唇微咳两声，道，“工部的事朕都清楚，谭理虽然在大事上有些平庸，但还不至于拎不清。倒是这个岳均，修缮太庙挪用了紫极宫的砖木，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偏他要闹得满朝风雨。”</p>
皇后着人奉了热茶上来给他润嗓：“佞臣你不喜，直臣你又该嫌说话戳了你的心窝，得亏您是天子，不怕得罪人。”</p>
皇帝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她说得无奈摇头。偏她说完又来给皇帝塞甜枣，“陛下要修紫极宫是好事，好事多磨也是应该的。”</p>
语罢便让陈英传苏寻宿上殿，要他官复原职。</p>
几日后长安暴雨，又逢开春雪化，工部下头的水利司怕行船不利，限制了进出长安的水路，被人参了一本，闹到了御前。</p>
岳均因此被申斥，罚了半年的俸禄。</p>
明眼人便看出来，这场龙争虎斗终于有了结果。</p>
翌日天色放晴，禁中已有春信至。</p>
岳均领诏入春台，在那里见到了谢神筠。</p>
台上挂着云雾纱，天际霞光出云。</p>
春台西邻琼华阁，从前是诏敕起草政令通达的兰台郎当值之所，内廷女官行走于此，乌鬓如云，华服胜春，便被人改称春台。</p>
岳均不敢窥视郡主芳容，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p>
“陛下近来夜梦祥瑞，以为是吉兆，所以想亲自挖下紫极宫的第一柸土，苏司监也已择定紫极宫动土的吉日，四月初七，紫气升腾、利兴西北。我知你的难处，因此今日寻你来就是要安你的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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