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冯异先被引到了殿侧,这是等待召见的地方,宫外有一架小马车辚辚行驶,朝宣室殿开来。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车上下来,她的衣着极其朴素,真就是一身白,看上去像戴着孝似的。 她步行时仪态端庄,盈盈而趋,而宣室殿的执勤黄门、卫士,方才还神气得很,如今却都不敢拦,只如潮水般分开,远远跟着连连朝女子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拦她不住。 冯异都来不及细细看清这女子容貌,她就径直进了宣室殿,只扔下一个素影。 这女人又是谁,王莽爱妃么? 刘叠也颇为无奈,没想到她会这时候来,只干笑道:“勿急,刚进去的那一位,是黄皇室主!” 刘叠是看着王嬿从安汉公的年幼长女,一步步变成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定安太后,最后被封为黄皇室主的。 想当年刘婴立后时,庶民、诸生、郎吏以上者,每天跑到苍龙阙守阙上书者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 刘婴本来要立长安令之女赵~婧~熙为皇后,但是在安汉公爪牙暗箱操作,王嬿成为皇后。 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她一面是新皇长公主,却又是前朝太后。她素来为人婉有节操,搬到宣明里对面的定安馆居住,变得深居简出,常称疾不朝会。 刘叠知道,曾与自家并列公卿的开国功臣甄家曾馋黄皇室主身份、容貌,制作符瑞,想要谋娶她。 这事虽然黄了,但王莽大概是心有惭愧,或是另有想法,亦欲让她改嫁,然黄皇室主大怒,坚决不从,几乎到了绝食自尽的程度,皇帝遂不能勉强。 但今日,却为何忽然入宫来了? 冯异恍然,王莽的皇后也姓王,乃昭宣时丞相宜春侯之后,做王莽的妻子是真的惨,毕竟老王对待儿孙极其苛刻,已经勒令两子一孙自杀,听说皇后为此哭瞎了眼,体弱多病。 冯异仍等在室里,暗暗窥之,总算看清了黄皇室主真容,头发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绛唇一点,只是红着眼似在里头哭过。 黄皇室主出来时看到刘叠,这位她嫁入宫时随刘歆去亲迎过的刘氏宗亲,还朝他行了一礼。 刘叠忙不迭躬身作揖,却也不敢有任何对话,只在黄皇室主再度乘小马车离去后,暗叹一声,才带冯异入内。 而王莽见到冯异以后就是大肆夸奖,不过接下的话语让冯异充满了震惊! 王莽居然有意将黄皇室主王嬿下嫁给冯异,在被冯异委婉的拒绝以后,王莽接着转移话题说道:“今胡虏未灭诛,蛮僰未绝焚,江湖盗贼未尽,正值用人之际也,冯异素有孝义之名,又立大功于边塞,予心甚慰。赐骑随时应命入宫。” 这场战争,王莽是打着扶持王昭君女婿须卜当的名义发动的,如今须卜当死了,那战争借口也就没了! 堂堂王师,不能师出无名,算了算了,再让胡虏跳梁片刻。 刘叠再度为冯异引路,带他去光禄勋报到,还未来得及出宫,却听到一阵阵恸哭声,宫人们多是趴地上干嚎,但刘叠瞬时间面色苍白,到苍龙阙门口时,才得知出了何事,皇后崩了! 皇后乃是国母,如今崩逝,按照规矩,天下臣民要禁止娶嫁三月,但王莽却效仿汉文帝,下诏说三日后就不禁止民间嫁娶。 自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王嬿就像是守在首阳山上的伯夷叔齐般,轻易不踏出定安馆,又常穿着素服,仿佛在为汉家守孝。 寂寞时顶多让宫人放起一只飞鸢,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它越飞越高,却永远摆脱不了那根细线。 母后病笃崩逝,后是废太子王临也薨了,一桩桩噩耗如晴天霹雳,将她本已冷却的心都戳得千疮百孔。 今日王嬿来探望王安,还没进门就听到他标志性的高嗓音。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入了室内后,却见身材高大的王安蓬头乱发,正在满屋子乱跑。 皇帝是不会过来关心这傻儿子的,只有王嬿坐在榻边呼唤道:“兄长,是我。” 王安转过头,见到王嬿,立刻破涕而笑。 “母亲。” 王嬿容貌与其母孝睦王皇后相似,王安却是认错了。 “兄长,我是嬿儿。” “母亲!”但王安却不管,张开臂,直接抱住了王嬿,然后嚎嚎大哭起来,像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 王嬿小时候极其厌恶这傻子兄长,嫌他蠢笨丑陋,身上永远臭烘烘的。 十几岁的人了,动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闹,母亲也偏爱他,不论对错都罚王嬿等人。 可现在她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只抱住兄长,含着泪水。 王安这是天然的狂疾,王嬿却在长大后,见识过人为造成的痴傻。 王嬿最终还是没能安抚好兄长,在惊恐失措几个日夜后,新迁王薨,只在临死前握着胞妹的手,算是唯一一点安慰。 而皇帝只在得知消息后,来看了一眼,抚着王安的脸庞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孝睦王皇后一巢五雏,四子一女,如今四子死尽,只剩下王嬿孤零零留在世上。 医者们说,是狂疾和多年落下的疾病害死了王安,朝廷官方对外的宣言亦是如此。 但王嬿却知道,真正吓死王安的凶手是谁。 回定安馆的路上,黄皇室主目光瞥向龙首山顶的王路堂,哪怕又失了一个儿子,皇帝依然在彻夜达旦地处理政务,他不会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皇后、废太子、新迁王的死,都无法动摇王莽的决心。 “是你杀了他,就像杀死伯兄、仲兄、季弟和王宗一样。” 王嬿过去对父亲只是怨,怨他将自己推进宫室的旋涡里,让自己身份如此尴尬。 可现在,却是又怕又恨! 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遭了毒手,又恨他虎毒食子。 王嬿有些明白,母亲临终前糊里糊涂说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已不是吾良人王巨君,巨君绝不会如此绝情。” “汝等,亦非其子女。” 是啊,年少记忆中,那个和蔼慈祥,说话轻声细语,始终爱护家人的父亲变了。从汉哀帝登基,第一次从巅峰滚落,灰溜溜回到新都就国时起;从他重新大权在握,野心滋长开始。 儿女们,纯粹变成了工具,就像这天下亿万生民般,不过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祭品,命如草芥,弃如敝履。 王嬿暗道:“永远怀抱不放的权力,才是他的妻妾,那早就支离破碎的三代之梦,才是他的儿女!” 一个月内,皇后及两位皇子先后逝世,苍龙阙上的黑白唁布刚摘下来又挂上去,出殡一次接着一次,文武百官都颇为战栗,甚至有人觉得,这是天绝新室的征兆。 毕竟王安一去,皇帝已经没有活着的嫡子了,好在他还有许多孙子,一共五位尚在人世。 都是王宇之后,王宗的兄弟,王莽看到他们就会想起逆子逆孙的事来。 但朝廷毕竟得有皇嗣,哪怕不立太子,光扔在京师也能让人心安,毕竟前汉之所以衰灭,很大原因出在成、哀、平三世绝统上,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此时的陈崇想做大新的吕不韦,尝一尝号令天下的权势,若能如此,纵冒五鼎烹的风险也无妨,尽管王莽对儿女的感情有些不寻常,但政治影响亦是要考虑的,于是便欣然采纳,让人替已死的王安写了一份请命遗书。 如今荆州绿林盗匪出没,皇子皇女长期在外不太安全,应该派人将他们接到常安来就近安置。 陈崇谋划数年的大计了,皇帝迟早有一日会山陵崩塌,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王宗继位,一旦新君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逃不过汉初时酷吏郅都、宁成的下场。 陈崇思量后觉得,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投资看似不可能的人! 在新莽时代,任何试图敛财积蓄的行为,都是为朝廷作嫁衣。 一旦战争频发,按照家财缴军赋,足以让你十年利润全打水漂,胡依铭算是看明白了,在这个魔幻的时代,人心比实在的钱财更靠谱,与耿纯告辞离开纳言府时,胡依铭消化着今日见闻,只在心中感慨:“后世一提王莽都说他篡汉,可如今看来,王莽才是最铁杆的‘皇汉’啊!” 那种身为华-夏-贵-胄的优越感,对四-夷-发自内心的鄙视,从王莽最擅长的改名上就可见一斑。 比如陇右天水郡,被王莽改名叫填戎,王莽身体力行,严格按照周礼,将汉朝的外藩国王统统降爵为侯,对这些不服新朝的酋邦,王莽的举措就是一个字:“战!明犯我大新者,虽远必屠!” 结果东南西北,处处挑衅,但尴尬的是,新军跟国~足似的,屡战屡败,丢了西域、烂了南中,西羌岌岌可危,就严尤那一路把高-句-丽打成下句-丽,赢了。 挑衅不是罪,菜才是原罪。 如今匈奴老单于新死,或许新单于派来的使者、王昭君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能与皇帝达成和平协议,但是王莽的诏书写的……总结下来一句话:“我大新对匈奴,宣战!” 很多人都想不通王莽为何要对匈奴开战,众人只好安慰自己:王莽做事,决不能以常理去衡量,纵观古今,倒是发霉国大统领‘特不捕’行事能胜几分王莽。 这年头马匹很贵,价钱从万钱到上百万不等,王莽等于是要天下各级官吏,都捐一年总收入来支持一场本没有必要的战争。 张湛忍不住唉声叹息,他一贯清廉,二十匹马,要逼得张郡尹掏空家中财帛了,很快滑稽的一幕出现了,捐马之事,竟逼得廉-吏-请辞,贪官则琢磨着将祸患转嫁到百姓身上甚至从中渔利,王莽这招反-廉-倡-腐确实秀断腿。 恐怕从下月起,豪强家的老弱病残奴婢,多会“病死”,亦或在冬日里遭无情驱逐。对无法自食其力的人来说,不能做奴隶,比做奴隶的生活更惨。 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吏尽复以与民。——《汉书王莽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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