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个遍身罗绮的人堵在厅门口,冲着林府管家发泄着情绪。 盐商和盐政衙门,其实是互相依存合作的关系。 盐政衙门固然掌控着盐商的富贵、生死,但是反过来,盐商们又何尝不是盐政衙门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 盐政毕竟事关千千万万的百姓民生,单靠盐政衙门那点子兵丁,如何能够照应的过来? 以致于在有些盐商中间,形成了一种观念,那就是朝廷那盐政官的位置坐不坐得住,能不能够好好的做,其实全在于他们给不给面子…… 毕竟每年数以百万甚至上千万白花花的盐税银子,要是他们不合作的话,盐政衙门还真不好收上来!就算收,也不一定能够如数的收……要是拖上个几十几百万的税银,别说盐政官的前程,只怕性命都不能保住呢! 所以,面对朝廷这次明显是想要再薅他们羊毛的捐输之法,盐商们大多心有不满。 既然不满,就想着往上述求,而作为被他们“养起来”的盐政官,在这个事关整个行业生死关头的时候,自然就是该站出来替他们说话的罗! 所以,当贾琏顺着走廊出现在这边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个大腹便便的商人们,堵在这边囔囔着“我们要见林大人”“请大人为我们做主”这样的话。 许是看见贾琏从里面出来,又穿着通身的白孝,以为是林家的子弟,都安静了一些。 贾琏也不言语,自顾慢慢的走到正中,站在台阶之上,扫视着众人。 贾琏这显得傲慢的姿态,顿时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一人上前一步,喝道:“你是何人?林大人呢,林大人怎么不出来见我们?” 贾琏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眼前人,以同样不客气的声音道:“我姑父身体不适正在后堂休息,尔等何故在此喧哗,吵得我姑父不得安宁?” 一听不是林家子弟,只是个亲眷,众人哪里还客气。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我等求见林大人,自有要事商议,岂是你可过问的?” “正是,还不退下,耽误了我等的大事,只怕你家大人都担待不起!” 先是被林如海敷衍,在这边干等了半日,众人心中本就有火。如今贾琏的态度更是令众人恼怒,那不满的情绪,自是毫不客气的朝着贾琏发泄。 面对盐商们七嘴八舌的声讨,贾琏面色一沉,大喝一声:“放肆!”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大家都愕然的盯着贾琏,一是没想到贾琏敢吼他们,二是想不到贾琏年纪轻轻,这嗓门怎么这么大,把他们耳朵都震的生疼! 贾琏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继续拿话镇压:“此地乃是盐政衙署,代表朝廷威严,尔等再敢嚷嚷,一律按照私闯官衙论罪,严惩不贷!” 贾琏国公府出身,在外行事本来就有高人一等的心理优势,自然养出些非凡的气度。 如今这般呵斥,倒真将这些人给镇住。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见无人再说话,都意识到他们之前的行为确实有过分之嫌。 但是总有些性子横的,之前大骂贾琏“黄口小儿”的肥胖男子再次站出来:“我们当然知道这里是盐政衙门,我们来此地,正是找林大人商议盐政要事! 我等身为扬州盐商,历来奉公守法,每年为朝廷捐纳的税银更是接近千万!我们在场的人,都是对朝廷有大功的人,便是林大人对我等都是和和气气,礼遇三分,你又是何身份,也敢对我等颐指气使? 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又岂能受你的威胁!” 跟随贾琏过来的昭儿见贾琏受到挑衅,上前一步就要自报家门以作威慑。 贾琏提前制止了他,然后看向阶下众人,冷笑道:“行得正坐得端?对朝廷有大功? 可笑,就你们现在这幅模样,也敢说对朝廷有功?” 此时很多人其实已经猜到贾琏的身份可能不低,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官宦子弟,不然其不可能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与他们说话。 但是,这并没有使得他们害怕,反而愈发刺痛了他们的内心! 作为士农工商最后的一个阶层,商人们本来就多为士人们所瞧之不起,他们要取得地位也实属不易。 而作为每年能够为朝廷贡献超过四分之一岁入的盐商,他们皆认为,他们是对朝廷有大功的! 而贾琏的话,无疑就是在否定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因此一个个义愤填膺,皆露出愤怒之色。 贾琏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我知道尔等为何而来!如今朝廷施行新的盐政,鼓励天下行商之人往边关运粮以换取盐引。此举打破了原本故有的盐引分派制度,你们觉得会有损于你们自身的利益,故而不顾我姑父家中挂白丧,聚集在此,意图逼迫我姑父为尔等发声,使朝廷撤销这一新政,是也不是?” 贾琏这话中,有一点令盐商们无法辩驳,也十分心虚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确实是故意趁着林府办丧事才来的。 若不然,林如海不放他们进来啊! 扬州盐商众多,他们一天换一批,打着为林家夫人吊唁的名义,林府又如何好意思拒人门外? 他们就是想要借此逼迫林如海就范。因为他们都知道,林如海在皇帝的面前是能说的上话的,他要是给皇帝上奏疏,说不定能让朝廷改变甚至撤销捐输政策。 反正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天天来! 无耻是无耻了一点,但是作为商人们,良心多数都已经被磨平了的,因此他们很容易就略过这一茬,辩驳道:“捐输之政本就不合理,天下行商之人何其之多,要是人人都能到盐行插一手,我们都敢保证,要不了两年,天下便会私盐泛滥,而且根本无法遏制。 到时候,损失最大的,还是朝廷! 而且盐之一事,关乎百姓民生,一旦失去管控,到时候天下百姓,至少有半数以上无盐可食,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恐危矣! 所以我们才请林大人据实上书,此举正是为朝廷,为天下考虑。 此中事关之重大,岂是你小小年纪可以明白的?” “就是,你还不快快退开,此事还是只有请林大人出来才能解决。当今天下,也唯有林大人才有能力一挽狂澜!” 贾琏心内好笑,这是把他当做真正的纨绔废物蒙骗了? 真要让私盐泛滥,最受益的,绝对是全天下的老百姓…… 想想后世盐才多少钱一包,相比现在,有如云泥之别! 因此面对再次气势十足,近乎叫嚣的众盐商,贾琏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何等荒谬,分明是尔等害怕被旁人分去既得的利益,所以不顾礼义廉耻,前来威逼我姑父,让他做你们的车前卒,现在尔等居然还有脸面说出为朝廷,为天下的话来? 难道尔等真的不知朝廷因何施行这‘捐输’之策? 我大魏立国百年,表面看去如今是河清海晏,歌舞升平之像! 但是远在北边的骚达奴们,早已厉兵秣马,对我大魏虎视眈眈,西边诸番,也多有觊觎我大魏疆土之意。 为了应对这些豺狼虎豹,朝廷近年来不断向边关增兵,这才保住我大魏境内的安宁! 然百万边军,每日所耗军费粮饷甚巨,若等朝廷调运,靡费实在太大,这才借用盐之暴利,鼓励天下商人接过这运送粮草之责,也就是保家卫国之责! 此乃事关国家安危的大计,而今尔等竟为了一己之私而从中阻扰,如此行径居然还敢妄谈于国家有功,于天下有功?” “你懂什么……” 有人试图狡辩,贾琏趁气势正足,立马喝断:“我是不懂盐政,但我却懂得一句话: 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利害趋避之? 然而再看看你们?呸,简直玷污我大魏商人的颜面! 尔等不体君上所忧,是为不忠!身为大魏子民,祖上蒙受皇恩,方为尔等换来这盐商的身份,可以锦衣玉食,如今不思回报,却为蝇头小利,担上奸人之名,此等玷污门楣之举,是为不孝。 我姑母新丧,尔等结队上门却不为祭奠亡灵,反而趁机逼迫我姑父行不法之事,是为不仁。明知边关将士缺衣少粮,却只顾一己之私,阻扰他人捐输,是为不义! 行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行径,安敢在此大放厥词,妄谈功勋?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贾琏一番机关枪似的贬低辱骂,令阶下众人脑袋都有些发昏。 他们可都是富贵惯了的人,面对此等情景,如何能忍? “啊~!黄口小儿,实在可恶、可杀!” “气煞老夫也,你……你你你才是大放厥词,快将你身份说来,改日老夫一定登门,定要问问你父亲是如何教儿子的!” 盐商们真的气坏了。 能够成为盐商,就没有一个没有势力背景的,平常的时候,便是知府都要给他们面子。 岂料今日被一个看起来还未及冠的年轻人如此贬低折损? 他们一个人的力量或许还有限,但是整个扬州的盐商背后的势力连在一起,那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哪怕贾琏是林如海的亲戚,他们也一定能找到法子收拾他。 甚至动动他的父亲、家族,都一点问题没有。 哼,在这扬州的地面上,就没有他们盐商解决不了的人和问题! 见盐商们骂贾琏,昭儿如何还能忍得? 两步上前,冲着众人大吼:“我家二爷乃是荣国公嫡长孙,一等神威将军之子,你们要是有胆量,就到京城去找我家老爷!” 呃…… 原本充斥着戾气的场面,忽然安静,静得诡异。 有几个还张着嘴叫嚣的人,因为场面突然的哑火,还未来得及合上嘴巴,配上那错愕的表情,倒是十分有趣。 林府老管家早就看这一群人不爽了,见他们被吓住,怕还有人不相信昭儿的话,立马补充介绍道:“我家太太本出自京中荣国府,乃是荣国公嫡女,这位是我家太太娘家侄儿,也正是荣国公嫡长孙。此番是专程来祭奠我家太太的,今日刚到。” 管家那笑嘻嘻的模样,与一众盐商们的苦逼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盐商们再次看向贾琏,贾琏却已经不再与他们多说。 只见他从侍从手中取过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杵在身侧,怒声道:“我非倚势仗贵之人,然道理已与尔等讲明,再有人敢在此喧嚷误我姑父清静,扰我姑母安宁,尔等便可试试我这宝剑锋利否!” 无人敢应声。 或许有人并不清楚荣国府,但仅仅只是国公二字,便足够震慑人心。 那可是人臣顶峰!国公府,已是王府之下最最尊贵的门第了。 面前这年轻人,居然出自国公府,还是嫡长孙?所有人再无报复教训之心。 虽然,他们盐商在扬州是不可招惹的群体,甚至在整个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势力! 寻常没有大背景的总督、巡抚,他们或许都不会太放在眼里。 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去招惹京中的权贵门第! 整个天下的人和势力,都不会主动去招惹京中那些顶级豪门。 招惹到总督或者巡抚,或许也就败家破财而已,但是招惹到京中豪门,那可是随时都有抄家灭族的危险的! 因为豪门一家亲,那些京中的贵族,大多都是联络有亲的,那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势力,甚至可以直接影响到皇帝,对地方势力进行降维打击。 当然,也不是说一定所有人都畏惧京中豪门,至少在他们盐商中势力最大的两三个人,都是和京中豪门甚至皇亲国戚有莫大关系的。只不过,他们今儿来的,没有这样的人。 再说就算那二三人在此,大概也不会与贾琏起冲突。 不值得! 鬼知道他们为了维护那些背景花费了多少心血和财力,而一旦得罪荣国府,到时候不知又要花费多少人情和金钱成本才能摆平…… 基于这些考虑,所有人在再次面对贾琏的威胁之时,虽然不爽,但都没有敢说话。 许多人已经悄悄转身,生出退避之心。 他们并不怀疑贾琏是否真的敢拔剑伤人! 在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他们甚至开始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好像,在人家嫡亲的姑母灵堂前闹事,确实不对啊。 古时就有为孝杀人免罪的律法,万一贾琏真的一剑把他们结果了,回头给他们按上一个大闹灵堂的罪名,以贾琏的身份和背景,估计他们也是白死。 这么一想就什么都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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