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p>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p>
朱翊钧哦了一声。</p>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p>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p>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p>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p>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p>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p>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p>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p>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p>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p>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p>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p>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p>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p>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p>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p>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p>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p>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p>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p>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p>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p>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p>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p>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p>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p>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p>
朱翊钧大喜过望。</p>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p>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p>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p>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p>
……</p>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p>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p>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p>
“以大义表赤心……”</p>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p>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p>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p>
笃！笃！笃！</p>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p>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p>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p>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p>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p>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p>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p>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p>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p>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p>
高仪连忙谢恩。</p>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p>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p>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p>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p>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p>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p>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p>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p>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p>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p>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p>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p>
高仪终于出声。</p>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p>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p>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p>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p>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p>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p>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p>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p>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p>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p>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p>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p>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p>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p>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p>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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