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大概是男走路快,抑或是巧妙村比妙巧村路程近,干脆说我是偏心卫红,总之,这里先表说卫红——
卫红回家,四老君正爬在炕桌上“认真学习”,见儿子回来,头也不抬地说:“叫你不要贪活,你就是不听,一见活计就没命了,干不完还有明天。你蚂也不知疯到那家去了,你到邻居家打问一下,叫来给你下面条。”卫红“嗯”了一声,洗完手要说自己的事情,可话到嘴边恁是说不出口。回家时的勃勃兴致,见到父亲就灰飞烟灭。强咽下几口唾沫,终于忍住,便出门找孙二娘去了。
此中原委,还得先表说一番:别看四老君平素闷声不响,见人说不了几句话,属于性格内向型。经他嘴里说出的话,就像经过深思细虑、谋划过似的,十分的有分量。他头脑封建,为人处事拘泥于古礼,老来得子,唯恐老伴过于溺爱,便硬起心肠处处从严要求,发誓把其教育个好材料。后来果真是天随人愿,儿子自懂事直至成人,都给他挣足了十分的颜面。不仅在巧妙村,而且在古公岭全大队,家长管教孩子时就说:“你看人家土旺儿,多乖巧呀!咱家啥时候亏了先人,遇上你这等货色?你要能及他一半,想要天上的星宿,我也给你摘下来······”每当听到这些赞言,四老君虽然面不转色,内心自是高兴十分:“嘿,祖有德而后明!我这辈子专行善事,应该有这样的报应,凡夫俗子能跟我比吗?家雀焉能比鸿鹄······”或者“瞧瞧,还是我张某人教子有方,像的那方法,等小子大了,就敢挖你家的祖坟······”总之,自卫红懂事后,便给其灌输古代礼节,圣人的哲理名言,儿子却不买这个账,反劝他不要封建迷信,要学就学新知识。四老君虽然来气,也没办法,只能气得干瞪眼。卫红呢?父亲的思想及所作所为犯不着他管,当然也管不了,父子之间的生活逻辑就是“花开花落两由之”。四老君平素总爱显摆封建式家长做派,家中事儿很少商量,父子关系就有些疏远。久而久之,在卫红心里就产生了一种“畏父”思想。四老君呢?在儿子面前既没有失去“威信”,在村里威信也很高,街坊邻里的小孩都有点怕他,就连能说会道的多九公也有点“望而生畏”感。一家人的关系很微妙:儿子怕老子,老子怕老婆,老婆怕儿子。虽然间也有降他的人,乃是家内之人,无伤大碍,在众人面前派头十足:“只有我,才算得上是古公岭的楷模。”
闲话少叔,言归正传。卫红出门走道六婶家院边,听到母亲的笑声,便隔着院墙喊了一嗓子,孙二娘就急火火跑出来,一见面又把儿子埋怨几句,嫌他干活不要命,非累坏身子骨不可。卫红只不做声,等其发泄完,就把自己跟育红私定终身的事儿说了出来。孙二娘一听,高兴了个“不亦乐乎”,没问青红皂白,就扔下卫红,风风火火地小跑上给四老君报喜去了。
四老君还爬在炕桌上抄写东西,被疯张魔势的孙二娘把个老毛笔劈手夺过,扔到炕上,气得四老君面皮涨红,想发作又惹不起,只好念他的“忍”字诀,好男不跟女斗——忍忍忍,饶饶饶,忍气饶人最为高!无名业火咽进肚内,把炕桌往后一挪,捡起毛笔,在砚台里篦篦,不声不响地又要写,却被正在兴头上的孙二娘连桌子抢去,放到床板上。四老君只手捏着个秃毛笔,圣人哲理早抛到九霄云外,气的直呼“啥事、啥事吗?”孙二娘心说你这个哑巴总算是开了金口,喜滋滋地说:“啥事?嘿,天大的好事!老差火,你晓得吗,儿子找下媳妇了,你我还蒙在鼓里。你呀,就是不为家里操针尖大的心。”
“是谁家的娃?远处的还是近处的?我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盘盘看合适不。”闻听此等大事,四老君便坐不安稳了,平日的庄重矜持瞬间消失,一叠声问道。
“盘啥哩?说你是个吊死鬼,你偏要擦上胭粉充人呢!那有啥盘的?是货物着盘价哩?是牛马着盘口呢?你活颠倒了,真没意思。能入娃眼的,不是仙女下凡,就是白蛇再世,你我梦都梦不着,还能有啥差错?”
孙二娘的连珠炮,轰的四老君晕头转向,张口结舌。他是个精明人,对待儿子的婚姻大事,确是特别关心、非常重视的,一腔怒气早跑到爪哇国去了。心知在“外行”面前说漏嘴,居然给孙二娘下起小来,改变腔调说:“哎,就要引媳妇子的人了,说话还风风火火,你稳重点好不好?好我的老先人呢!我问的意思是年龄合适不合适,又是谁家的姑娘,人品怎样?你一下给扯到啥地方去了?”
“嗯,对,这才像句人话!”孙二娘脸上有了喜色,见四老君耸耳静听,便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论年龄同相的,论文化高中生,论人才赛过牡丹花,要问姓名吗?就是咱岭上独一无二的俊姑娘育红呀!”
孙二娘兴致正高,忽听儿子叫道:“妈,水我快烧开了,赶紧下面条来。”只好煞住话头,答应一声,急急忙忙走进厨房。
这个大虫一走,四老君轻松许多,舒一口长气,方才慢慢琢磨起儿子的亲事:细磨石的大丫头?熟门熟路,人才十分,门当户对,这没啥可挑的。就是性子刚强,胜过咱假的大虫,儿子肯定降她不住,落一个我的结局,这是他的命,由不得别人,也不归当老子的所管,咱不操这个闲心。对,咱就盘盘她的生年八字,看带上贵没有?便翻箱倒柜寻出几本古书,带上老花镜翻看,自言自语道:“老个同岁的?婚书中说,‘同相的,没撞的。’就是丫头的生庚——对,我记起了,她是腊月初六生的,那天下着大雪,又是难产,全村人都惊动了,请我去禳解来着。”掐指一算,双眉即刻结成疙瘩,越拧越紧:“——命书上说,‘申子辰,男正女腊是凶神。’初六日命犯‘铁把铁扫帚’,儿子生在四月,月辰上巳亥相冲,犯对口······
咱就一个宝贝疙瘩,绝对不能娶这个‘凶神’!”真是不算还尤可,越算越害怕。就要对孙二娘道出原委,又担心她听不进,吵吵闹闹坏了大事。左思右想,陡然灵光一闪,计上心头:“对,细磨石是有名的扎子毛,精细鬼,老财迷,只能用他镇住大虫,来个顺水推舟,不了了之。”思量好对策,便收拾起他的“家当”,盘膝闭目养神,只等孙二娘到来。正是:摆下扑鼻芳香饵,专等金鳌来吞钩。
孙二娘兴高采烈地端着一碗面条,上架两个荷包蛋,热气腾腾,飘着诱人的香味。她把碗往桌上一放,喜滋滋地说:“老半眼嗨,你还有闲心情打坐?赶紧吃饭,今晚给你改善改善。”
四老君抬起眼皮,慢腾腾说:“现在天天有白面吃,也就够了,还不满足?福不可享尽。鸡蛋任务挺紧,又不逢年过节,何必呢!”
“你呀?”孙二娘把筷子往桌是一敲,笑道,“就你我的穷命,包谷面能充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你记,自打我进这个门,那一回展展样样的吃过白面?这都是娃的福气。啧啧!买机器和农药时你还不高兴,说是瞎折腾。现在好了,光去年的两千就够吃三年,今年的三千多斤还稳稳放着。不是娃,你能天天吃白面?刚刚说的话你就忘了,儿子今天瞅了对象,事情一成就是新媳妇子,孙子要靠她养。你说,啥节儿能比得了?”
四老君听了,就把碗筷往桌边一推,阴着老脸说:“再不要提了。当时正在兴头上,我说了恐怕你听不进去,便没搭腔,这门亲事成不了。”
“为啥?”孙二娘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惊讶地问。
“为啥?我一提你就明白。细磨石的为人,又奸又滑,精细伶俐,爱贪便宜,分分厘厘都要计较。家中女娃多,这丫头是老大,老早就张扬要找个工人干部,要不是天不作美,事与愿违,早就成亲了,还能等到现在。今年又放出口风,找乡里的也行,但有个条件,既要女婿人才出众,又要家庭富裕,能出得起大礼钱,给几个小的教个好样儿。你想,丫头是个高中生,他肯定要把供维念书的花费算进彩礼,场面再比别人高上一截,少说些就得两千老几,在别家娶两个媳妇子都绰绰有余。虽说这两年庄农好,把一家人嘴扎了,砸锅卖铁也不够零头。再说,人家姑娘都二十三四了,一说成就得迎娶,一时三刻到那里抓钱去?就是自己会造也需时间,何况是讨借呢!我看此事先不要声张,以免闹下笑话。就凭娃的人品,还怕将来打光棍不成?”
“哎呀,月亮再在黑地里,家里还得要男人主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理儿。”四老君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的一番说教,真把个能说会道的孙二娘给难,心说道,“是啊,钱——钱确实是个大问题。虽说提媳妇盖房都要拉账,没人笑话,可一时三刻能借那么多吗?细磨石可不是个善茬。”提亲吧,提不起;不提吧,实在不甘心。说一千,道一万,儿子好不容易“自愿”个媳妇,为彩礼给黄了,该怎么给他交代哩?孙二娘一肚子的喜气,就像熊熊烈火遇到倾盆大雨,刹那间浇了个灰飞烟灭。四老君虽说目的达到,心里酸楚楚的也不好受,一顿丰盛的晚饭吃了个不欢而散。
卫红在路上碰上文书高进才,叫到大队部,要其写份入党申请,明天开会时要交到乡政府。写完回家,父母的一场好戏业已收场,就蒙在鼓里。见到母亲就询问父亲的意见,孙二娘怕儿子伤心,没有说实情,只是含糊其辞,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掩饰过去。卫红再不好意思刨根究底,也没有心思吃饭,事情就这样不冷不热的搁下了。
多九公回家,把注意力全放在这边,老两口儿叽叽喳喳的一番斗嘴,自是不知。他满以为四老君定会找上门来,与其商议,一直等到半夜,没个人言声。早上起来张了一下,那边风平浪静,就有些纳闷,心里放心不下,早饭也没心思吃,喝了几盅空腹茶,便渡着方步,前去打探。
四老君把育红的事推掉,心里也有些愧悔,早上起来便陪儿子上南山坡刨洋芋。一来想要探听他的口风,摸清他的底牌;二来就是他相准了妙巧村牛宝珠的丫头菊霞,虽说这丫头书读的少,可生庚带着贵,一脸旺夫相,背着卫红私底下说了个差不多,没机会给儿子说,就想趁这个火候把此事捅破,断了他的念想,免得夜长梦多,另生枝节。一路上盘算好的说辞,嘴一张就吃了闭门羹。儿子要么是答非所问,要么是闷声不响,真是“三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说了几句即便闹僵,一块地各把一头——四老君的如意算盘也就犯了空亡。
多九公进院,清清嗓子,喊了声“四哥”——虽说叫哥,实际上大不了一岁,都是一起长大的。他们这一辈人,同岁的就好几个哩。孙二娘在洗洋芋,看见九公,就把水盆往院边挪挪,,甩甩手,又在衣襟上擦擦,迎上前说:“他九爸,快进屋里坐。”
“你忙你的吧,我是个闲人,打个转身就走。四哥呢?”
“南山坡刨洋芋去了。寻他有事?”
“也没啥事。”听说四老君不在,多九公便单刀直入,“听说给侄儿攀了门事,媳妇子是谁家的娃?能搭配上卫红,肯定是有福的。”
孙二娘对外人倒很尊抬,况九公又是本家,说话自然就平顺多了。听了九公的问话,低头想了想,长叹一声说:“唉,啥媳妇子不媳妇子的,说来惭愧。你不是外人,听了也不会笑话,那是你侄儿自谈的。”
“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这是好事,谁敢笑话?”一听有些门道,九公心中暗喜,便紧追不放,“侄娃子的眼光高,能入他眼的肯定错不了。”
“就是。卫红眼光不错,我也着实喜欢。就是此事······此事恐怕成不了。”
“看你说的那还叫话吗?我就最看不起说丧气话的人。”
“我说的是实话。昨晚我和当家的商量了半夜子,此事真的成不了。”
“那又为何?”
“你不晓得,儿子看上的是妙巧村的育红。她爹是岭上有名的细磨石,育红又是岭上数一数二的俊姑娘,年龄大了,还是高中生,女婿挑得细,彩礼肯定要比别家高一倍。即使家里同意,咱的家道你清楚,你有多少钱?一时之间倒腾不开,实在是说不起呀!”
多九公听了,哈哈大笑道:“儿女亲事谁家的不花钱?难道说为彩礼的小事就让卫红打光棍不成?话又说回来,提媳妇子盖房拉账实乃天经地义,不足为奇。”
“你说得对。可是账一时半会拉不出来,有啥法子呢?”
“哎,我还以为四哥盘出人家姑娘有什么破绽,亲事才成不了。原来是钱财的小事,岂能把人难住。”
“他就爸,钱可是头等大事,怎能说是小事?虽说咱是一家子,拿你家的东西就跟取自家的一样,可这钱是硬头货,你也没多少家底呀!”
多九公微微一笑:“只要你注意哪拿定,不要听四哥胡说八道,就凭我这张老面皮,拉扯个千儿八百倒也不成问题。钱财的事就不用担心,一手有我。”
九公的话,让孙二娘吃了定心丸,脸上愁容一扫而光,兴高采烈地说:“他九爸,你真是张门的菩萨爷,处处为亲房着想,事事为亲房费心,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相信你的人缘,钱是没问题能借上,可期限就得说长一点,免得到时候难心人。”
“这个你放心,一切有我计较。”
“说实话,家里倒有三四百元的积蓄,加上这两年的余粮,能对凑千十元。就算育红比别的姑娘多要一倍,钱财方面也足够周转,还真就没有担心的事了。”
九公听了,暗笑她太过认真,便想告知自己的心事,又觉为时尚早,只说了句“事情就这样定了”,心想打功已成,就往回走。孙二娘赶忙拦住,与他商议请谁当媒人,啥时候提亲等琐事。二人在屋里做着计较,就听四老君怒气冲冲地吼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这还了得,连老子的话都听不进,朗朗乾坤,成了无法无天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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