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红嫁衣的沈艺殊之开始是离得较远,孟婆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依稀看到她穿一身红。 可那天血月升空时,她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沈艺殊的模样,此后时常做梦。 “昨天的十里坡鬼案中,我被困在乔越生梦中时,就见到她越走越近,像是在喊我了。” 孟婆的话令赵福生不由毛骨悚然。 她梦境的变化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从孟婆话中提到的梦境内沈艺殊的形象,与红鞋鬼案中因被吴老财强娶跳井而死的新娘形象相吻合。 可是这件事情还有许多怪异的地方。 首先是孟婆半夜收到的信。 先不提信件的内容前后矛盾,就是送信的方式也是诡谲离奇。 夜半送达,染血家书,到手后家书渗血,且醒来又不见信的踪影,像是做了一场波诡古怪的梦。 最奇怪的则是,孟婆收到信时看不清信内的内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又逐渐‘读’到了这封带血家书。 随着带血家书一起出现在她梦境内的,还有她女儿的影像——据她所说,如果红鞋鬼案的厉鬼与她女儿有关,孟婆看到的身穿红袍的沈艺殊,应该是她临死前的样子了。 …… 赵福生心中正想着事儿,突然耳畔听到了孟婆的呼喊: “大人?大人?” 赵福生一下惊醒,抬起头侧脸看她: “嗯?嗯,怎么了?” 孟婆双手抓着围裙摆,眼神带着殷切: “大人可是想到什么了?” “是有一些想法。”赵福生点头。 此事原本就与孟婆相关,又事关鬼案,赵福生索性将心中的几处疑点说了出来: “首先我在怀疑的一个点:红鞋鬼案中的厉鬼是不是你的女儿。” 她这样一说,孟婆心中不由一惊: “大人认为43年前黄岗村吴老财强娶的女子并非我女儿?” 赵福生皱眉道: “原本我认为是有瓜葛的。”她重点强调了‘原本’二字,当即说得孟婆有些不知所措。 “但你今日提到了几个重点,让我推翻了原本的猜测。” 她分析: “首先是你收到的血书。”赵福生顿了顿,接着又道: “血书究竟是真正的书信,还是大凶之物?”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点。 孟婆听到这里,一下怔住。 她也算是颇有见识、果敢的女人,否则当年是绝不敢因为这封书信独自离家出走的。 此时听出赵福生的言外之意,不由愣愣道: “大人意思是,我女儿当时,是、是死是活?” 大凶之物一般是伴鬼而生。 如果孟婆当时收到的是一封鬼信,那么毫无疑问,信的主人已经是死后厉鬼复苏。 反之,孟婆收到的真是一封真实、求救的书信,那么沈艺殊当时就还活着。 她这样一说,孟婆打了个寒颤。 许多事情她心中兴许隐约已经有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眼下赵福生将话题挑破,便无法再装聋作哑了。 43年前,孟婆在收到女儿求救的血书时,女儿已经死了,她收到的是一封大凶之物。 这也才能解释她为什么夜半收信,收信时家里人全然不知,房屋没有开启过,且信件离奇消失,但事隔多年她又逐渐能‘看清’信中内容了。 “还有一点,你提起血信时,我为什么说信你,除了因为我信任你人品、性格,且感受到了‘信件’二字的威慑力外,”赵福生说到这里,略微顿了片刻,接着看了孟婆一眼: “还有就是十里坡鬼梦中的情景,我提到过。” 孟婆幽幽的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 “大人提到过,在荒村族学的鬼梦境中时,乔越生的鬼影出现,提刀砍向血月。” 事到如今,孟婆也不再隐瞒: “当时大人说在鬼梦重置前,看到有一块带字的‘红纱’将鬼刀挡住。” 赵福生说道: “是这封你女儿寄来的家书吗?” 孟婆苦笑了一声: “兴许是吧。” 其实那时她听到赵福生的话,内心也是很慌乱的。 这封书信的事隐藏在她心里已经好几十年了,初时说出来无人肯信,如今孟婆却也不肯再对人说。 “43年的时间,有许多时候我都在问自己,当年那封夜半收到的信究竟是真是假?” 孟婆说完这话,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赵福生没有催促她,隔了好半晌,孟婆自己倒是醒悟过神来,歉疚的笑了一声: “我走神了,人上了年纪,思维总不集中——” “不要紧。”赵福生摇了摇头。 她理解孟婆内心的纠结。 孟婆并非真如她自己所说因上了年纪而走神,而是她对这封收到的家书感受复杂。 言归正传。 孟婆压下心中的杂念: “我收到的家书,兴许是大凶之物,这也意味着我的女儿早在43年前就已经遇害了。” 她说这话时,双手握拳,用力按压在自己膝头,压制内心的复杂感受: “大人先前提到的推翻原本猜测是什么意思?” “既然血信是大凶之物,它是如何被送到你的手中?”赵福生的问题一下将孟婆问住。 “是啊,信是谁送我的?”她喃喃的道: “人托人送信可以借驿站、商队,鬼又托谁送信呢?” “有没有可能是厉鬼自己送的?”赵福生突发惊人之语,说的话令孟婆惊得一下站起身来了。 “鬼送信?”孟婆惊问。 赵福生点了下头: “假设厉鬼复苏之后,是以送信的方式标记人呢?” 她知道沈艺殊是孟婆内心的软肋,故意避开了提及她的名字,孟婆心念一转,就明白她话中之意了: “大人是说,我女儿厉鬼复苏之后,将这封前后矛盾的书信寄给了我?” “有可能的。”赵福生道: “我们也处理过不少鬼案,你也经历过十里坡案,应该明白厉鬼的杀人法则是与生前经历、执念息息相关的。” 孟婆此时心乱如麻,听她这样一说,却点了点头。 假设沈艺殊临死之前陷入绝望境地,心心念念都是想要向母亲求救,那么这种执念在她死后一旦厉鬼复苏,便会形成独属于这个鬼物的法则。 厉鬼一旦出现,便会遵循生前的心愿,依照这个法则行事。 沈艺殊生前想念母亲,定是写过书信,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寄出,直到她死后,这封书信才由‘她’自己送到母亲手中。 而孟婆收了这封信后,因缘巧合之下,这封信与她合而为一。 受大凶之物的影响,孟婆成为了一个特殊的驭使‘凶物’的存在——这使得她既非驭鬼者,却又拥有驭鬼者的力量。 但因为这大凶之物早与她相结合,因此旁人看不出端倪。 赵福生这样一分析,情况就明朗了许多。 “我的猜测未必是完全准确,但如果属实,那么黄岗村的红鞋鬼案,未必是你的女儿了。”赵福生严肃道: “人可以骗人,但鬼却不能骗人。” 赵福生看了一眼孟婆: “据我所知,厉鬼法则短时间内很难有大的变化,同样是事发是在43年前,一个是送鬼信,一个是红鞋杀人,两者南辕北辙。” 孟婆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她话中意思: “也就是说,两者毫不相干,线索断了。” “不。” 赵福生摇头: “恰恰相反,我现在倒认为红鞋鬼案极有可能与你女儿案件相关联。”她笑了笑,“我说过,鬼不能骗人,但人却可以骗人。” 红鞋鬼案与沈艺殊出现的时间相近,两者年纪相仿,且鞋码一致,死前极有可能都是身穿喜服而亡。 “这些共同点可不是巧合。” 她道: “两者一旦有了牵扯,那么顺着红鞋案往下查,总有一日你女儿的事情也会水落石出。” 孟婆本来有些丧气,听了她这样一说,眼睛不由再度亮起来了。 “嗯!”她点了点头。 赵福生又道: “更何况以上这些情况只是我猜测,未必做得了准。”她叹了口气: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涉及鬼案,我们所知并不多。” 兴许厉鬼法则会因某些情况也会发生改变,也有可能厉鬼的杀人法则未必只有一个——“当日二范他们信誓旦旦说鬼不可能成双成对出现,后来我爹娘同时厉鬼复苏,变成双鬼案,也打破了镇魔司以往的记录。” “无论如何,红鞋案是要查的,这一趟昌平郡之行,我们正好要前往金县,到时下船打听一下吴老财家的去向,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问便知道了。” 赵福生的话令孟婆惶恐不安的立刻就安定下来了。 她总有一种使人镇定心神的力量,仿佛再棘手的案子,再难缠的事件,落到她手中,经她冷静分析,便总会给人一种迟早会解决的希望。 “我听大人的。”孟婆说道。 赵福生点了点头: “这些倒在其次,反倒你提及的鬼梦,让我有些担忧——” 她先前无论提及红鞋鬼案,还是孟婆被厉鬼送带血家书时都冷静自持,语气从容,可此时提到孟婆的鬼梦时,语气中却情不自禁的染上了几分愁绪。 “鬼信你‘看’得越来越清楚,你女儿的影像也越来越清晰,离你越发近,这不是什么好事——” 赵福生话音一落,孟婆便笑了: “我知道的。” 她低头微笑,神情温和: “可能我将信完全看完,我女儿走到我身边时,兴许就是我的大限将至了。” 孟婆的表情温柔,伸手理了理先前被自己拳头压乱的围裙,轻声道: “不瞒大人,我这一生早活腻了,只是死又死不了,也不甘心去死。如果不是遇到大人——” 她抿唇一笑,道: “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查出我女儿当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最好是能替她报仇,若是实在弄不明白,我便听天由命了。” 人总难免一死,活到孟婆这样的岁数,生死早堪破了。 “若是以前,说到死了,我还有些不甘,但如今结识大人,若我死了,这桩鬼案,大人会查下去么?” 她看向赵福生,嘴角带着微笑,眼里却含着泪光,将期盼、信任俱都交托其中。 这一份信任太过沉重,也太过珍贵,蕴含了孟婆毕生的希望。 赵福生与她目光对视,最终点了点头。 她承诺: “我会的。” “好。” 孟婆放下心中大石,将眼里的泪光压了下去,点了下头: “那我去准备一些材料,这次出行,我要替满周熬些药糖,替小张也试试多熬几副汤,看他喝点会不会补些人气——” “你去忙吧。”赵福生微微一笑,也应了一声。 两人在无声的目光交流中,彼此无声交托,心意相通,许多话已经不需要再说。 孟婆起身出去。 等她走后,蒯满周突然伸手将赵福生抱住。 “福生,你累不累啊?”小丫头突然问道。 赵福生收回眼神,笑着看她: “我什么事也没干,累什么?” “谁的事你都在管。”小孩抱怨。 赵福生放声大笑,揉了揉小孩的头。 ……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孟婆时常拿钱采买药材、麦芽等物,一天之中除了在屋里睡觉,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厨房中,很少出来。 厨房里传来各种各样可怕的味道,有时也夹杂了一些香甜,偶尔她还端了一碗漆黑浓稠的汤出来给张传世喝。 这样的情况下,钟瑶三人既觉得恐慌,又有些疑惑。 夏弥生时常躲在屋子的角落望着这荒谬又和谐的一幕,看到镇魔司内不慌不忙的众人,满脸不解的问余平: “二哥,你说这是咋回事?她赵大人不是说了要应丁大同之召去昌平郡吗?” 这都过两三天了,到底还走不走? “这里去昌平郡,就是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五、六天行程,如今已经27号了,丁大同给我们的期限是在12月初。” 哪怕就是完不成此行征召的任务,三人也该想办法赶路回去。 可偏偏赵福生答应了同行,又没有出行的准备。 这些人下厨的下厨,吃药的吃药,赵福生天天躲在房里,刘义真也是背着个棺材不离手。 “哪点儿像是要出门的?” 不止是夏弥生有这样的疑惑,余平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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