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分到了和张宏武一起喂马,当马官。于洪德分到木匠房当木工。曹老大分到父亲的一号网打冰眼。父亲参加许场长主持召开的冬网前各项准备工作的会议,当许场长把一号网的工长介绍给大家的时候,他看到了冷漠和鄙视的眼神,父亲尴尬地站着,像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乞丐。那些资历老的工长们斜眼看着乳臭未干的父亲,冷笑着哼哼哈哈的,仿佛他是来自外太空的动物,这里根本不欢迎他。父亲在他们的冷漠和嘲讽中开完了会,低头走出会议室。那些老工长们都有说有笑。
“大包!走!到我家喝一杯。”
在办公室门前,一个人招呼着张宏武。
“姚工长,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姜树枝工长,这是于福田工长。”
父亲走上前去,客气地喊道:
“姜工长!于工长!”
姜树枝是长方形的脸,剑眉,中等身材,棉袄里的内衣领子洗得煞白,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严谨、干净的人。于福田长着圆型的脸,皮肤黝黑,两个眼睛滴溜溜地转,手里夹着烟卷,不拿正眼看人。他俩的眼神在父亲的脸上稍微一停,倏地离开了,像是看到一个癞蛤蟆一样恶心。
“大包呀!他值得你介绍吗?我早就听左红说了,他不过是一个农村的要饭花子!”
姜树枝轻蔑地说。
“大包,我也听春花说了!他是要饭花子,没见过世面,黄羊子屁股——白白的。”
“大包,走!咱们回家喝酒!”
于福田把烟蒂扔在雪地上,拉着他的胳膊。
“姜工长,于工长,你们先走,许场长找我有事。”
张宏武推掉于福田的手,转身离去。父亲被他俩说的下不了台阶,站在雪地里发呆。
“姚工长!姚工长!”
张宏武从办公室里跑出来。
“姚工长,你别生气!这两个王八犊子狗眼看人低!我刚来分场的时候,他俩就欺负我;把我欺负的不能打冬网,我受了不少他俩的气。”
“张大哥,俺没有得罪他俩;他俩这是干啥?”
“姚工长,他俩没有当上一号网的工长,他俩嫉妒你!他俩没有一个好玩意!他妈的!”
张宏武吐了口痰,仿佛把他十几年受的窝囊气都吐出来了。
父亲和张宏武向家里走去。
“姚工长,我看出来了,你将来比他俩有出息。”
父亲有些胆怯和懦弱,他想明天向许场长辞职,自己年轻,没有资历,更何况自己是第一次打冬网,没有工作经验,但张宏武鼓励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他振作起来,脚踩积雪;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积雪踩进泥土里,大踏步地向家里走去。
母亲在马蹄灯下给父亲的胶鞋里絮乌拉草,乌拉草上放进棉鞋垫,胶鞋像船的形状,比鞋要大五倍,双脚穿上驼绒袜子,还要套上缝制的棉套袜,棉套袜像马靴一样,父亲穿上笨重的胶鞋上冰,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下冻不着脚。
“岫蓉,恁睡觉吧!这一天够恁累了!”
“俺把棉靴给恁缝好再睡,恁先睡吧,明天早上五点钟恁还领网上冰。”
父亲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在想着明天早上领网往哪个方向走,在哪里能打着鱼,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渔工经常说起的青沟,那是谈虎色变的;领网的人不认识青沟,就等于把渔工的生命往湖里葬送。父亲想到这里,他翻了一下身,仿佛身体下有针扎一样。
母亲看到父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心疼。
“姚侗,睡觉吧!别想那么多了。”
“俺睡不着觉,俺担心青沟、担心打不着鱼。”
“一个网的渔工二十几口人,你可以向老渔工学习,学会了他们打网的经验,再不断地总结经验,你就是一个称职的工长。”
母亲的话使父亲的担心消除了很多,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他听到外屋地菜刀的响声,知道母亲在给他做饭;母亲把阿古送来的马肉炖了,阿古说吃马肉能够御寒;父亲刚吃过饭,听到有敲门声,他打开门看到了张宏武身穿羊皮祆,头戴狗皮帽子,风风火火地走进屋里。
“姚工长,你第一次上冰,我陪你去!马圈里的马都上网了,我在家里呆着也没事。”
“张大哥!有恁跟着姚侗俺就放心了!”
“岫蓉,我陪姚工长上一次网,他就全明白了,你放心吧。”
走廊里传来了踢哩秃噜地响声,曹老大穿戴整齐地向屋外走去。
一弯新月挂在夜空中,几颗星星镶嵌在天边。大地上漆黑一片,朔风呼啸。父亲他们刚一出家门,凛冽的寒风嗖嗖的钻进帽子里,刹那
间两颊像小刀刮过一样。曹老大两手捂住狐狸皮帽子。
“奶奶!真冷呀!这不是要俺的命吗?”
“老大!这才哪到哪呢,到了三九天,你尿的尿还没落地,尿水就冻成了冰柱。”
曹老大吓得半死,他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站在雪堆里不走了,两条腿得得瑟瑟;张宏武看到他害怕的样子,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胳膊说:
“老大,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怕啥呀?!你看姚工长都不害怕,你快点走!”
马厩里传来了马的叫声和马蹄声,三趟网的渔工都牵着马的缰绳,他们都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踢哩秃噜地向湖边走去,在朦胧的月光里像一群土匪下山。
“大包!大包!你跟着干嘛?”
“我陪姚工长上网。”
“吴邪,没人陪你喝酒了吧?”
后面传来了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父亲和张宏武坐上了头爬犁,爬犁上挂着一个三角红旗。六架爬犁和一个拉鱼的大车,一字排开,向冰上驶去。
“姚工长,你是放大场子?还是放小场子?”
“张大哥,什么是大场子?什么是小场子?”
“大场子就是从下网眼到出网眼的距离十几里远,但是劳动强度大;小场子就是从下网眼到出网眼的距离五里远。”
一阵强劲的风吹起前面冰上的积雪,爬犁驶进风雪中,父亲和张宏武身上落满雪,他俩用胶皮手套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张大哥,放大场子面积大,打得鱼肯定多,还是放大场子吧。”
“姚工长,那可不一定!有的工长专门喜欢放小场子,打到的鱼比放大场子打得鱼都多。”
父亲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新月和挂在它身边的一颗星星,其他的星星都远离它。为什么弯弯的月亮旁边仅有这颗星星和它对望呢?其他的星星都远远的离开它。他为月亮的孤独感到了惋惜,也许是月亮过于明亮耀眼,在它的身边只是一个陪衬,失去了自己的光泽,只不过
是一个暗淡的星辰而已。他望着月光下的茫茫的达赉湖、望着爬犁驶进冰上的积雪和积雪把蓝色的冰切割成各种形状的图案,月光洒在冰上,冰像水晶一样透明。放大场子和放小场子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各类的鱼都是群居在一起,如果放大场子,捕到鱼的概率会大些,如果鱼群恰巧不在大场子里游动,捕到的鱼也不会多;如果放小场子,虽然捕到鱼的概率低,但是能省去大半的人力,为渔工减少劳动压力,既节省时间又节省空间,假如说渔群恰恰在小场子里游动,捕到的鱼会比大场子捕到的鱼更多,产量将会更高。父亲想到这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另一个压力压得他透不过气,一号网是整个达赉湖渔场的霸王网,上任工长提职到别的分场了,许场长任命我为一号网的工长,霸王网的名号会不会在我的任期内丢掉,给一号网摸黑、给分场的名誉造成伤害、给许场长丢人,这巨大的压力像大青山一样沉重的压在他的肩上,让他殚精竭虑,寝食难安,一天一夜之间他瘦下来了几斤肉。他望着爬犁上的小红旗,——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的小红旗,始终带领一号网从一个高产到另一个高产。他终于鼓足勇气,气壮山河地说:
“张大哥,放小场子!”
赶爬犁的渔工受到了鼓舞,他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马的屁股,高声喊道: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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