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马淑兰家坐不住了,她心里一阵陈地颤栗,她的左眼皮陡地跳起来,她预感到灾祸的来临。
“岫蓉!大包和老大去找姚工长了,你别惦记了,先吃口饭,垫吧垫吧。”
“英子,俺吃不下,俺觉得会有灾祸临头。”
“岫蓉呀,你想多了,我给你撕块熏兔肉吃。”
阿古撕下野兔的大腿,刚要递到母亲的手里,走廊里传来了张宏武沙哑的喊声:
“吴邪!洪德!赶快到岫蓉家!赶快到岫蓉家!……”
一种不祥的兆头忽然在母亲的心中出现了,她晕倒在地上。
马淑兰和黄英把母亲搀扶起来。吴邪、于洪德、阿古跑进母亲家,看到张宏武和曹老大把父亲放在炕上,一件件地给他脱衣服,衣服冻得硬邦邦的,扔在地上发出咚咚咚地响声。
“姚工长,姚工长!他跳青沟了!……”
阿古吓得尖叫一声:
“姚工长,他跳青沟了?……”
阿古发了疯一样的往里屋闯。
“吴邪!抱住阿古,不能让她进来!……”
阿古撕打着吴邪,泪流满面地喊叫着:
“吴邪!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让我进去看看姚工长,他咋样了?”
“阿古!姚工长没事!他冷;你赶紧填煤!”
阿古镇静下来,她往炉子里边放煤块,边大声喊着:
“吴邪!你快看看姚工长的身上有没有冻伤;如果有冻伤赶快拿雪搓!拿雪搓呀!千万记住了!”
阿古的话颤抖、重复,生怕屋里的人听不懂。母亲在马淑兰家听到父亲跳青沟了,她昏死过去。
“岫蓉啊!岫蓉啊!你醒醒!……”
黄英、宋王珠、马淑兰摇着母亲的手,呼唤着她,她们的喊声哽咽了,失声痛哭起来。
阿古填满了一炉子煤,把屋里烧得像夏天一样火热。张宏武和曹老大给父亲穿上内衣内裤,他的身体暖和过来,神色平静下来。
“阿古!你进里屋吧!姚工长没有冻伤。”
阿古等待这句话像等待了一个世纪一样,她跑进里屋。
“胡邪,姚工长真的没有冻伤吗?”
她的两手从父亲的头发一直摸到脚趾头。
“真的没有冻伤呢,真是万幸!”
她说话的语气平静、甜美;她说完以后妩媚地笑了。她惊喜地说:
“我去看看岫蓉!”
阿古跑进马淑兰家,看到泪流满面的黄英、马淑兰、宋玉珠和昏死过去的母亲;她走到母亲面前,轻轻地抚摸她的额头,轻轻地说:
“岫蓉,岫蓉,你醒醒,你醒醒,……”
她耳语般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
“岫蓉,岫蓉,姚工长没事了,没事了;你去看看他吧……”
她在母亲的耳畔反复地说着这些话,像春风一样温暖的吹拂着她的脸和头发,吹进她的耳鼓、吹进她的心里,润泽她即将死去的心,唤回她的理智、唤回她的心、唤回她的情感。母亲慢慢地睁开眼睛,她苏醒过来,陡地站起来问:
“姚侗真的没有事?”
她看到了阿古她们都在含笑地点头,她向家里跑去。父亲也在寻找母亲,他看到母亲跑进屋,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母亲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仿佛今生再也抓不住他的手一样,稍微一松开手就会永世不得相见。母亲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泪水潸然而下,滚烫的泪珠掉落在他的手上。两个人就是这样的两手紧紧相握,泪眼相望,心灵的传递胜似世界上任何最美好的语言。
姜树枝和于福田听到父亲跳青沟的消息,两个人不关心父亲的死活,他俩抽着烟,兴冲冲地去找许场长。
“你俩说什么?姚侗跳青沟了!”
他满脸惊愕,把刚点着的烟按死在烟灰缸里。
“许场长,姚侗是个废物!白痴!你赶快把他撤掉吧!”
“许场长,姚侗给咱们分场丢大人了!你不撒掉他,他会影响你的前途的。”
“姚侗现在怎么样了?”
他俩直摇头。
“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应该先去关心战友的生死!你俩却来找我撤掉他。哎!……”
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向母亲家匆匆走去,跟在他后面的姜树枝和于福田兴冲冲的劲头被朔风一扫而空。
许场长走进屋里看到父亲穿好了衣服,他坐在圆桌前喝水。他一路上担忧的心情消失了。
“姚侗,快坐下,好好休息。你没事就好。”
姜树枝和于福田看到父亲安然无恙地坐着,陪着笑脸,假惺惺的嘘寒问暖。许场长点着一根烟说:
“姚侗啊,你在家里休息几天,工长由邢一伟暂时代理。”
姜树枝和于福田的目光黯然,相撞,又倏地离开。
“许场长,俺没事,明天早上照常上班。”
许场长离开的时候,留给父亲的最后一撇目光仍然是信任的。
“姚工长没事了,咱们喝酒吃饭吧!”
阿古高兴地说。
“姚工长,恁奖励给我的大白鲢,恁尝尝,好不好吃?”
父亲望着盆里的鱼头,他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来他跳入青沟里的一些记忆。
“曹老大第一天打网折服了众人,俺第一天打网却臭名远扬。”
父亲羞愧难当。他自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曹老大把鱼头端到父亲的面前。
“姚工长,恁吃点鱼压压酒。”
父亲把鱼头又放在桌子的中间。
“俺不吃白鲢了,俺吃兔子肉。”
吴邪把一半兔子肉放在父亲的碗里,他狼吞虎咽地吃兔子肉,他从来没有过的吃相豆得大家哈哈大笑。
“姚工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你这才是东北汉子!”
吴邪和张宏武这回又找到了知已,他俩兴奋地不知道怎么表达对酒友的心情。他俩端起酒碗说道:
“咱们干杯!”
父亲又一饮而进。于洪德看到父亲今晚喝酒反常。
“姚工长,你少喝点。”
在酒桌上一言不发的他,今天也一反常态,冒出了两句话。他坐在桌前像一个凳子,没人理会他,他的存在就像凳子的存在一样,仿佛凳子在说话,大家都惊异地看着他。
“于洪德呀,你在桌前坐着呢,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张宏武说的他满脸通红;他像一尊脸上涂满红油的佛像。
“张大包,我家洪德说的不对吗?你少拿我家洪德开涮!咱俩干一杯!”
张宏武三碗酒下肚,他的炮筒又开炮。
“姚工长,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非要往绝路上走,干嘛要跳青沟呢?那种死法多遭罪呀?”
大家积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话,他连珠炮地说出来,刹那间大家都目瞪口呆,酒桌上静得像死亡。
“大包!大包!你嘴里没有把门的!我……”
黄英像一只母老虎一样向张宏武扑了上去。母亲和马淑兰抱住她。
“今晚要不是岫蓉和淑兰抱着我,我一鞋底子削死你!”
“英子,张大哥不说,俺一会儿也得说。姚侗打了三吨鱼,自尊心受不了了,恁也不能跳青沟死吧?留下俺孤儿寡母的。”
母亲流下了眼泪。
“岫蓉,你不要哭了,姚工长没事了。”
黄英的气消了,她反而劝母亲。张宏武看到黄英气消了。
“英子,看把你气得够呛,我说说是对岫蓉有好处。”
“张大哥,恁说的太好了!”
母亲的鼓励使他打开了话匣子。
“姚工长,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要坚持住、承受得住!在失败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你以后会干得比任何人都好。”
黄英脸上露出笑容,她和张宏武结婚十几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说出这样的话。马淑兰说道:
“张大哥是有文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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