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岚回兽界之前,控制人心的法术既解,谨王手下的卧底细作皆得了自由做鸟兽散。皞帝也如常上朝议事,并宣称开设后宫,选秀各臣家的好女儿。一时间朝堂喜气纷纷,都道兽界一趟陛下终于全然懂得了为王所需的胸怀,不再只守着一个无所出的“命定”夫人。谨王发觉浮岚已消失在后宫,且皞帝并无受伤,便以为大事不好。若在势力瓦解之前不作行为便会任人宰割。终于一月后率兵逼往昭阳宫。
残云收夏暑,朱萼缀明鲜。宫中满是盛放的栀子花香,浓郁得一众叛兵都打了喷嚏。皞帝却不在昭阳宫,而在芳矶园的石凳上坐着,面前摆好了一盘六博棋。
他向来只穿玄衣,那一日却穿了一身白衣。头发散开,慵懒地挪动一颗棋子。
“你来了。”
“你我叔侄,今日才得以坦诚相见。”
谨王摸了摸头上系带,以及胳膊上的绿绸。
那是连霏出门前送他的东西。新制的布匹花色。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道,王爷可不要忘了带这个。是我给你的信物。
他出门前答她:“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连霏羞红了一张玉容点头,“我等着王爷。”
思绪回转,谨王走向皞帝。
“其实当年的谋逆,是我挑唆父亲。我既有宏图大略,又怎会甘心人族屈居四界最末。如今这般,你是不是觉得,召我回来错了?”
皞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寡人为什么予你谨王,予赤琮福王吗?”
“寡人希望你谨慎行事,不要再动那些心思。你只知沉渊心思简单,尚武为尊。你却并不知他们的凶残毒辣和不识礼数。人族行至今日,已用天界的规矩自成方圆,即使破窗颠覆四界,也不该用沉渊的方式。无异于与虎谋皮。若真要结盟,兽界更好。彼此都是清浊混合的肉身,也更相容些。”
谨王:“看来陛下早就知道一切了?既然如此,陛下想必也能体会,那被判作天煞孤星的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不信命,我也不会去求仙问道。我只知道,今生想要的,我都要抓在手中,不管是王位,还是她。”
他冷笑,挥手准备让部下上前,“你死之后,我会命国师再称一次双星调换,紫薇帝星冲破阻拦登上本该属于他的帝位。而天煞孤星也终将孤独死去。再也不会克死任何人。”
皞帝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你还信国师所言吗?”
“我自然不信。但不信,也可以为我所用。”
皞帝续道,“你不会成为王。今日寡人确定,你就是天煞孤星。但不是因为天象,而是你的选择。”
“是你亲手把身边所有人推远。你以为他们离开你是为什么。除了利用和欺骗,你不能给你身边人任何东西。包括…你的她。”
“你深爱于她,却不屑她与姐姐的感情。不管是人还是狐,都不会原谅你这些年的欺瞒。”
谨王沉默,后又昂起脖子道,“少说你那些修仙问道的大话。我比你勇敢,我会向天下人宣称,我要娶狐女为皇后。看谁敢阻拦。国师若拦。我杀之。天界若拦,我亦…”
他正说此话,却见身后吹起一阵香风,所有部下因着这香风迷魂,挨个昏厥过去。唯余一人站立,而那人手中的剑穿过他的胸膛。
“你…”
手臂上的绿绸还在飞舞,而刺他的女子正脱下帽子,露出乌黑长发。
“骗子,你是骗子!”
连霏双目赤红,向前继续刺穿他的心窝:“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把我姐姐送到青楼去,你还让她入宫。她这一生最爱的就是自由,你让她永远没有自由!你还用我威胁她,你是骗子,人族都是骗子!”
剑拔出,离光赤璋的鲜血喷了皞帝一身。皞帝面不改色,继续下他的六博棋。
“霏儿…”
有苏连霏掠过他的身体,他抓住她飘忽的裙角。
“我对你是,真心…”
连霏含泪冷笑,甩开他的手。
“你在我和我姐姐中间选择了我。因为你觉得我干净,纯洁,没有受过伤害,是不是?你以为我姐姐身经百战,性子更冷更适合做杀手。我告诉你,你从头到尾就错了!我姐姐最是心软,而我才是那个,丝毫没有真心的人!”
离光赤璋眼中的闪光一点点褪去,和了血的手垂在地上。
他死了。
其他部下都被连霏用迷魂迷晕。皞帝略看了一眼,咳嗽了两声。摆一摆手。
各处潜藏的暗卫得令退去。
连霏诧异环顾,“没想到你早有准备。我倒是白来了。”
皞帝说,“你报仇,我擒他。这是两件事。”
连霏将染过离光赤璋血的剑搁在他胸前。
“我姐姐跟我说,她遇到了一个人。对她不错。后来变了,但也没难为她,让她走了。”
“嗯。”
连霏惨笑道,“你应该庆幸我姐姐不爱你。不然今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皞帝顿一顿,将棋子搁下道:“回去找她吧。”
“你们姐妹二人在人界的因果已了。仇恨解开,就不要自苦了。”
啪嗒一声,连霏手中的剑坠在地上。她捂住面庞,无声哭泣。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踏入人界,绝不会!我要去找我姐姐,我们要回雾拂林去…”
因着法术结界消失,她已恢复了法力,化成一道青烟离去。
满地昏迷的军士和一具死尸。皞帝淡淡扫了眼,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
几个宫人和大监慌忙跑来,他抬起手不要他们再靠近。说道:“还有几件事要你们去做。”
“天界虽派使者下界化屏障为桥,天帝却不会真的不在意。往后,人族怕是要断上几年的祈福之礼和神族照拂。人族需要一个承担神族怪罪的人。寡人死后秘不发丧,只说退位。任民间如何责怪。何时神族恢复祈福之礼,何时再公布我的死讯。要悄悄的。”
“寡人死后由福王继位。福王之子为储君。丞相之女缙云秉性刚烈有决断,正适合阿旸优柔寡断但善良的性子。他二人也有情谊在,想丞相不会拒绝,会尽力辅佐福王。”
“至于离光赤瑶…难成大事,要福王少听他言。不过人心难测,寡人也管不到了。”
他说了这许多,六博棋也走到了终点,恍惚才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因果仅是若干年后,为更大的因果所铸造的,最微小的一环。
“我从来没想做过九五至尊。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这座皇城。我的尸体不要留在皇陵,拖出去,城外会有我师父天公絮接应。你把这个锦囊交给他。他自会帮我完成最后的心愿。”
下面哭成一片,皞帝很是不解,道,“别哭了。这一颗紫薇帝星灭了,下一颗又会升上来。有什么好难过的。寡人要自己待一会。都下去吧。”
当所有人都退下,整座院子里只剩下白衣的濒死人帝,满园栀子,一盘棋,和被夏风微微吹动的秋千。
离光尘从腰上摸出一个东西来。
那不是个名贵的物件。象牙断成两半,中间马虎塞了块铜钱,再雕些花纹。甚至有些不伦不类。
可这是他最后私心留下的东西。
他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自己面前。紧挨了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
画面以外,夜昙抠紧神君的胳膊,嗓中已是哽咽。
“他想说什么?”
他的嘴唇在动。
“浮岚…”
这短暂的一生,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敢念出他所爱之人真正的名字。
浮岚,你是天上飘散自由的雾气。而我不是星辰,我只是一抹落入凡间的尘土。
我们的相遇是一场为了让我们分离的风。当风把尘土短暂地带上天空,我才得以触碰到你的裙角。
“幸好…”
他笑了笑,呕出一口血在那洁白的象牙上。
幸好我们相处的日子不长。幸好我没有说出那一句话,而你也终将只会被我牵绊一刻。
太阳升起来了。已经不需要月亮。
我可以安心地、永远地落下去了。
…
皇城外,白发的老道士展开徒弟留下唯一的心愿。胡须抽动着,一个微小的法术将其变为了烟雾。
“师父答应你,送你去。”
——请师父把我送到兽界的雾拂林,将我烧成一团灰。
我从未求过前世,也不求来生。
我只想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离光尘死后,天公絮将他的尸身带走入了狐族常居的林子。那时候雾拂林仅剩的两只狐狸都不在。一只在闭关,一只在寻找失踪的姐姐。
只有草坡上开满了栀子花。
没有棺椁,也没有祭礼。很安静。天公絮用柴堆点燃了他。
他手中的象牙与他一起躺在红色的火焰中,慢慢被舔舐成灰烬。
他不知道,这份礼物其实是他所爱之人的一条性命。
也许他早就得到了她的爱。
浓烟滚滚,浓雾上浮,盖住了所有叶翠光灿的美好景象。从此之后,雾拂林风雪不止,雾凝不散。
…
“阿弥陀佛。”禅真和尚说到这,指了指天空中那团停留的雾气。
“皞帝在这里。”
“他一直停在这里。”
法阵中,所有回忆随着离光尘的消失而消失。
夜昙三人也重新回到了雾拂林中。
有苏浮岚从天公絮将离光尘尸身带回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忍受这真相。
她化为原形,疯狂地扑上去,要把离光尘从那红色的火光中捞出来,可一遍一遍终究是徒劳,他在她面前慢慢变成了一簇灰尘,升上去,和雨滴一起凝结成雾气。再也不会落下。
迟到许多年的痛楚终于在这一刻恢复,可这痛来得太深、太重,叫人无法忍受下去。
夜昙第一次看到浮岚哭。那样绝望的恸哭。大滴的眼泪铺了满面,融化她所有的迷茫和坚冰。她头上听人心事的法器滚落在地。当年被锥子钉在地上,在擂台上被恶兽拍飞,在翠微楼如何软腰舞蹈,都没有让她绝望。但她现在匍匐在地上,发出痛至骨髓的狐鸣声。
呜———
树叶随之发颤,夜昙的心也在颤。她总觉得他们的故事熟悉,如今她明白——
曾叔公所谓因果的一环,便是多年后那场她与姐姐的错嫁。
若无人兽二界修好,她不会认识帝岚绝和慢慢。帝岚绝不会在迎亲时卷起沙暴,姐夫也没有机会换轿。
她会进入沉渊,孤独地在血腥争斗中生活。也许早已迷失本心。
而姐姐会进入天界,玄商神君不需给她下虹光宝睛,也不会修炼成十重金身,将会彻底湮灭在归墟的异动中。没有神识,也没有复生。
或者,即使依然换轿成功,一切的一切也会因为少了帝岚绝和慢慢而大有不同。
命运的环扣,哪怕只错位一环,都会造成不同的因果。
而他…
夜昙死死抓住一向沉默的神君。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分别了。
她还没有好好地告别…这一年,她都在随心所欲地转动时间。却不想猝不及防,时间便已然无法转动。
有苏浮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离光尘没有死在三十岁。也没有金蝉脱壳,逍遥修行。
他被她刺了一簪,然后交换了她再也不受任何束缚。还交换她可以真正地感受到痛楚和快乐。
他死在她离开的二十七岁,永远地变成一团雾。
只是这痛楚,来得太迟了。迟到亲眼看到他死之后,她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浮岚…”
夜昙拉着神君,一步步走近她。
“你已经知道了真相,跟我们一起出去,醒过来吧。”
浮岚转过头,一双眼红肿而迷惘。
“夜昙姑娘,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不明白神君与我们的缘分究竟在哪吗?”
夜昙愣在那。
“什么…意思?”
是神君的囚禁间接导致了皞帝的囚禁,也是皞帝的因果帮助现在的因果,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浮岚拾起地上的听心法器,递给夜昙。
神君的手心立时发紧。
“你们弥补了我的遗憾。我也要弥补他的。”
“夜昙姑娘,你知道我和陛下成婚那日,神君做了什么吗?”
夜昙:“那是我变核桃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神君松开夜昙的手,侧身离开。
“没有。”
浮岚虚弱地笑笑:“你们在看我的过往,却也在上演你与他的过往。陛下与我的相处,就是你们曾经的相处。你说他规行矩步,不越天规半步,就像陛下对我只是责任一般。你没有发觉,你的仇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面前吗?”
“你是说,离光…赤瑶?他不是病了吗,我叫神君揍他一顿他都不愿意,他…”
神君低下头,不再看夜昙。
夜昙只觉天灵盖都在震颤。
“少典空心,你对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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