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啊,你说!”
“本君只是要他闭门思悟,与他师徒缘尽。”
夜昙竟然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多杀一个人坏了什么因果啊。
…可是,她每次问及此人,他为何推脱不知?
突有一阵寒战,夜昙向前靠近了神君。
“你为什么要责罚他?”
“你不是说,过往命格不可干涉吗?”
“你怎么会知道他是我的仇家?那时候我们刚重逢,你就把我变成核桃了,我从没跟你说过此人…”
夜昙一个箭步,抓住了神君的衣领。
——你骗我。
“你都记得是不是?你都记得!”
夜昙抓着他,无数记忆涌来。
他的躲闪,他的刻意疏远,他…
“你不是说你从归墟醒来,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吗?”
夜昙喊道:“你都记得,你和辣目他们一样,明明全都记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装作以前那个少典空心?!”
神君只是安静地望着她,露出一个笑来。
夜昙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从归墟九死一生地出来,冲她笑一笑道: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疼了。
“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过去。从一开始你就为了给我出气破了天规…少典空心,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装成那副讨厌鬼的样子,就想让我像个傻子把你丢在这里?!”
这一刻,她终于得到了同浮岚一般迟来的钝痛。
若有苏浮岚生活在皇宫里的面具是冷淡。那她就是叛逆。
他们都有一个傻得要命的夫君,至纯至性,却又不会说话。
她的懵懂,就是她的迟钝。
她从旁观者那一边去看这一场过去,才自然看出浮岚早在日日的相处中对离光尘生了情愫。
可她自己呢,她自己呢?
她随意地滑过佛珠,走过流年,将那一年的时间压缩至短,也将与他重逢的时间缩短。
他一次次地从时间缝隙里奔来,只为了见她一面。每一面,都是在倒数。
夜昙捂住脸庞,蹲下身痛哭。
“少典有琴,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让她与浮岚一样…
“你怎么可以让我在你死之后才知道,我爱你…”
神君的手温柔地覆在她的头上。他说,“有些话。本君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如何与你告别。便只能装作,什么都不记得。让你继续讨厌我,也是好的。”
如同之前夜昙将听心的法器戴给她,浮岚也将法器挂在了夜昙的耳边。
“听听他的心吧。刚才,我听到了许多。可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听到,才算数。”
夜昙站起,满脸是泪。
“他的修为深厚,法器无法窥测。”
浮岚摇了摇头。
“不。这里本来就是神君造出的过去。”
“你不用窥测他的心意。”
“这里就是他的心。你已经在他的心里了。你早就在他的心里了。”
…
玄商神君在这一刻,放弃了所有抵抗和冷酷的伪装。
就像那日,离光尘在离开倚云阁时给浮岚掖上被角。
只有那一日,夜昙靠在他肩上睡着,他才敢伸手,触碰她的脸颊。
“让我听听你的心吧。”
神君闭上眼睛。“可能会很乱。”
不,一点也不乱。
夜昙每听一句,就落下一串泪来。
…
我听到你说。你不是完整的自己,又怎能乞求完整的爱?
你说,你没有辣目的烟花、小没的散尽千金。闻人的体贴和温柔。
你觉得没有未来的事,就不要相认。
其实你同我去赌场、青楼、斗兽场的时候,内心都在嫉妒。你故意要与辣目他们相反,可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相反的人。
你与我走过这流水般的一年,就像我们彼此懵懂地相伴在天上那些日子。
你说,幸好。
…他和离光尘死前一样,都在念,幸好。
在每一刻夜昙转动佛珠的时候,在每一次夜昙说他不如他们的时候。在每一次夜昙梦呓着有琴、有琴的时候。
他都在说幸好。
“幸好你在跳入归墟之前,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句话。”
神君的眼眸像被什么击碎,难以忍受地打断她。
“别说了。”
“少典有琴,你过来。”
夜昙昂起下巴,“你过来。”
神君仿佛鬼使神差地向她走过去。
夜昙抓住他的下巴。捧住他犹疑的脸颊。
“少典有琴,你知道你是个多好的人吗?”
“你聪明、善良、宽和。待众生而平等。你予我的温暖是我此生难忘。那些在天上与你斗智斗勇的日子,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怎么会觉得你不如辣目他们,他们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因我催生出的一部分。”
她踮起脚,重重吻上他冰凉的唇。神君扶住她的腰,身子竟然在抖。
夜昙吮吸着他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向里注入所有的温暖。神君喘着粗气,不知是该推开还是接受,最终还是被她击倒,再也无法反抗。
夜昙突地抽出泛肿的唇道:“看,这是痴念。”
神君的眼底慢慢红起来。
夜昙拉起他的手,要跳一支拙劣的舞。踩在他的脚上,要他带着自己挪动。
“这是贪念。”
夜昙张开怀抱:“抱抱。”
那声音带着哭腔,偏偏又软而撒娇,神君猝不及防就被她抱了个满怀。
“这是嗔念。”
呼——呼——
夜昙的肩头湿了一片。他在哭,他竟然在哭。他的胸膛在起伏,声音也在抖。他其实舍不得她,他从来就舍不得她。
可他已经死了,他没有未来。他的未来,是属于那个更完整的少典有琴。是她一点一点,把自己拼回来的。
有很多次呼吸,夜昙几乎以为他就要说出那句从没说出口的话。
可那句话对于有琴,对于辣目,对于小没,对于闻人来说都可以出口。
唯独对玄商神君而言,难以念出。
于是她先说了。
“我爱你,少典有琴。不管是什么样的你,残缺的,还是圆满的。如果能回到过去…”
她已经又浪费了一次过去。让过去匆匆而过。只来得及发现他的丁点心意。
“不用了。”神君释然地笑着。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说不出那句话,但他可以说出那两个字——
“夜昙…”
他和离光尘一样,直到死亡,才敢念出爱人真正的名字。
即使这名字早就在他们心中千回百转。
玄商神君在夜昙怀中逐渐消失。同她当年站在床边,看着他睁着眼睛神识消散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一年,原是场盛大的悼亡词。
夜昙为这份迟来的爱,泣不成声。
法阵失去了真正的供养者,世界又在崩塌。这一次,不会再有余地。
神君没有落进她的心口,而是躺在她的手掌。成为她可以抓得住的流星。
“夜昙姑娘,快出去吧。”
浮岚还坐在那燃尽的柴堆旁,看着天上的雾气。
夜昙护住夫君所有的碎片,向她哽咽道:“浮岚,跟我一起出去吧。”
“他是为了众生而死。你可以等他的下一世…”
浮岚偏过头,就那样望着她。
下一世…
离光尘没有下一世。
他将今生附赠给她,将所有的来世送给众生。
他只此一生,没有其他。
夜昙的劝慰梗塞在口中。
“夜昙姑娘,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同生共死。”
她缓缓说道,“现在想来,我与陛下的那一年,短暂、平淡,又热烈,像一场梦一样。”
“他送我他的余生,只为我的自由。我割下自己的尾巴还他,却只骗自己是种报答。”
“原来爱就是这样的。靠近时欢喜,离别时痛苦。只是我明白得太迟了。”
“若你的夫君真的消失在这世间,你会如何呢?”
夜昙:“我…”
浮岚笑了。“你从前已经做过选择了。在归墟,是吗?你为他也死过一次。”
夜昙垂下了眼。
“所以你应该最懂我。”浮岚起身,走向雾拂林的深处。
“我的自由,就是在他身边。”
一颗佛珠飞到夜昙面前。
“我累了。真的要睡了。最后的心结也解开了。出去之后请告诉我妹妹,不要执着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自由。也看过了这世间的最恶和最美。我很满足。她看过这颗珠子,就都会懂的。”
“你们走吧。我要去陪他了。”
人形在红光中消散,一只伤痕累累的狐狸跳跃着进入密林深处,她没有回头。
夜昙握住夫君,疯狂地向那个越来越小的出口奔跑。
她在迷雾中奔跑。
浮岚说的没错。
她吃过太多的苦,终于找到了那点甜。
那一年,九霄云殿上,有个傻子顶了无数道天雷,鲜血淋漓地冲进来,拉住她。
那一刻夜昙就明白,她愿意为他去死。后来她做到了。
夜昙护住所有的神识,狂奔着回到现世,哑声喃喃——
少典有琴,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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