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卷纱布的动作一顿。 这小姑娘居然是阿娩,小时候的阿娩。 怪不得见到时,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看来,一切似乎都悄然变了。 云隐山的一阵微风,隐隐吹到了千里之外,连带着时光的节点也在千变万化。 他遇见阿娩时,明明应该在十五岁下山的那一年。 如今,竟因京城这一遭,提前了五年。 不过无论怎么变,乔女侠那颗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心,还是一如既往。 他轻牵了下嘴角,继续包腿。 李相夷道完姓名,乔婉娩又问,“你看着比我小,多大了?” “十岁。”李相夷答。 “我十二,”乔婉娩微微一笑,“那你应该叫我姐姐。” “好的,”李相夷挠挠头,“阿娩姐姐。” 一些记忆在脑海中穿插着,明灭着,又远去了,李莲花不禁失笑摇头。 他这一摇,看得老汉一紧,还以为自己腿出了什么大问题。 方多病和笛飞声照旧在看乐子。 “你师娘啊。”笛飞声低声道。 方多病胳膊肘撞他一下,“阿飞,人还是小姑娘,我劝你别乱说,当心李莲花打死你。” 话音刚落,李莲花就侧头白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乔婉娩落目在李莲花身上,压了压喉咙,问,“这个是你爹吗?” “我看你们眉眼有几分相像。” 喜当爹的李莲花听得见,微拱了下眉毛。 李相夷摇摇头,“不是,是朋友。” 他又指过方多病,还有笛飞声,“他们也是我朋友。” 乔婉娩有些讶然,又夹杂丝遗憾,“想不到,你还能交到这么大的朋友——我就没有。” “但没关系,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她明眸一转,“你以后有空来扬州,我可以带你去玩。” 李相夷点头应好,从荷包里倒出大把糖,“给你,当敬新朋友。” 乔婉娩捧在手里,几乎拿不住,只好倒腾进袖子里。 方多病目测了一下那把糖,不禁一酸。 上次问李相夷要,只得了抠抠搜搜的一颗,就跟李莲花一样一毛不拔。 果然,大方是看人的。 乔婉娩剥开一颗吃掉,“很甜,谢谢。” “你喜欢的话,”李相夷拍拍荷包,“我这里还有。” “不用了,”乔婉娩摆摆手,“你买这么多,肯定很爱吃吧。” “我要是都拿走了,你不就没有了。” 确实,这是他不久前在街铺上,花大价钱买的。 遂垂手作罢。 言语间,李莲花已经包好老汉的腿了,又给了他些自制的小膏药。 老汉揖着手道谢,“小老儿葛阿庆,多谢公子,还有几位。” 说着,他就从衣襟里掏出大把银钱。 李莲花推回去,“您不必如此,举手之劳罢了。” 合上药箱站起来,他望着满地狼藉,心里拔凉拔凉的。 正欲叫店小二过来,乔婉娩已经先一步叫了。 她掷出一锭金子,“这些打砸的东西,我赔了,不用找了。” 店小二笑容满面地接过金子,“多谢小姐,小姐您慢走!” 她提剑回了楼上。 本来是和爹娘来京城游玩的,住在这个药膳居。 在雅间好好听着曲,就中途出去买个点心,没想到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爹娘见她久久不回,已经出来寻了。 看见人,关切地问来问去,并无责备之色。 李莲花搓搓自己干瘪的钱袋,有些好笑。 末了,他睇眼李相夷,指了指他,无言却甚似千言万语。 李相夷乖巧地抱着小木剑,就像刚打架的不是他。 葛阿庆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路了,尽管刚接好了腿。 李莲花他们便送他回去,由方多病背着。 他住在安宜坊的一条陋巷,那里破烂而幽僻,时有老鼠穿巷而过。 夜色朦胧,华灯初上。 又逢永福灯会,外面甚是喧闹。 此地却不然,那些繁华热闹似被无形的墙隔绝在外,无从抵达。 低矮窄小的屋内,在他们来前,空无一人。 方多病将葛阿庆放到椅子上,下意识问了句,“大伯,您一个人住啊?” 葛阿庆面有酸涩,“是啊,就我一个人。” “老伴儿女都去了,剩个孙女相依为命,如今在宫里伺候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怕只怕,等我黄土埋到脖子,也见不上一面。”他苦笑一声。 方多病不曾想戳了人肺管子,喉管微塞。 正欲安慰些什么,葛阿庆自己拄了拐杖,非要给他们烧酒酿。 不一会,炉子上很快氤氲出醉人的香气来。 他倒了三杯,给李相夷的则是热果茶。 李相夷捧着果茶,问,“什么味道?” 三人都品了品,只觉得清醇回甘。 饮罢两口,李莲花回他道,“什么味道你都不能喝。” 李相夷“切”了一声。 李莲花转向葛阿庆,问,“大伯,这酒酿别具风味,可是槐花所酿?” 刚进院时,他便发现,里面种着两棵槐树。 这种树北国少见,也不知是用何种方法所养,竟生长得不错。 “正是槐花酿,”葛阿庆答,“只是中原比较少见。” “我们南胤的百姓,接人待客,都会用这种酒酿,就是……”他目露怀念,又兼伤情。 就是故国已去,百年之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只有,只有像他这样的人,几十年如一日,不变身上的服饰,酿着无人共醉的酒,守着不存于世间的家国。 他忘不掉,也不愿忘。 李莲花胸中一时泛出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身上流着南胤的血,接触最多的,其实是这个民族疯狂的一面。 他们活生生剥开白猿的皮,制成生灵鼓,敲击以通神灵。 他们操痋控蛊,种在数以万计人的体内,只为打造出强悍的邪兵。 他们灭族百年,宁肯打破现有的安宁,也要兴复国之志…… 可现在,他在一个普通的南胤百姓身上,蓦地理解了,一种长情而固执的眷恋。 他怔了怔,错开话题。 “我看这院里院外,都是大大小小的灯……” 那灯五花八门,样式精巧,四处挂着摆着拥挤着,就仿佛孤独世界里的唯一喧嚣。 最大的一盏,是只与屋比高的孔明灯,下方系了可载人的竹篓。 “我是个灯匠,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葛阿庆说。 “对了,”他想起什么,“极乐坊那边有很多灯都是我做的。” “那边晚上也热闹,我听几位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不妨去看看。” 说着,他便拣了几盏花灯,送给他们。 那灯非但顶顶漂亮,还颇有妙趣,是些螃蟹、锦鲤等小动物。 内设小机关控制,螃蟹的脚,锦鲤的尾巴都能动,十二分地活灵活现。 他们谢过,便提着灯离去了。 方多病拨着花灯转,“想不到葛老伯有这样的手艺,还有这样的信仰。” “以前只觉得南胤人疯狂,是我狭隘了。” “是啊,”李莲花偷偷扯灯上的机关,让螃蟹爬起来,“信仰没有对错。” “世上的人多是漂泊无根,他却自始自终有灵魂的归栖处。” 笛飞声余光见他们玩得起劲,尤其是李相夷,摩挲的手指也起了丝蠢蠢欲动。 他忍了又忍,道,“我不理解,但我敬他的坚持。” 李莲花看眼他,橘色的烛光映在那张刚冷的脸上,仿佛化开了什么。 笛大盟主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几个人先回了药膳居。 李相夷去找了趟乔婉娩,“这是葛老伯让我带给你的,他亲手做的。” 葛阿庆拣灯时,多拿了盏,托他们带去。 “好漂亮。”乔婉娩眼前一喜。 那是只长耳朵兔子灯,用蚕丝棉贴在外头当毛绒,很是逼真可爱。 光透出来,宛若里面吞了只月亮。 两个人说了会话,又换着灯玩了会,便散去了。 乔婉娩要跟爹娘去坐游船,李相夷和李莲花他们则要去极乐坊。 尽管游船也会漂到极乐坊,可行程到底是不一样的。 四人一狗徒步而往,只见灯火煌煌,乱迷人眼。 茫茫灯海里,有宝马香车,也有寻常布衣,六街的儿童闹,笑语与笙歌袅袅,长盛无绝衰之意。 方多病带着他们穿街走巷,赏了最好的灯,看了最好的表演。 他游灯会的经历多,知道什么地方观景最佳,也知道什么地方最好看。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改不了摩肩接踵的事实。 这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友好。 比如看盒子灯表演的时候,李相夷挤在人群里,只能听见浪涌浪的叫好声。 他仰头望李莲花他们,三人言笑晏晏,一会说这个好看,一会说那个好看。 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想用轻功飞到屋檐上吧,又根本没有可施展的空间。 因而兴致萎靡,同哀怨的狐狸精一个表情。 更可恶的是,狐狸精有人惦记,他没有。 李莲花一躬腰,叉着狐狸精胳肢窝,举了起来,“倒是忘了你了。” 他又是踮脚,又是蹦的,通通不顶用。 总算被注意到了,又被取笑。 “早知道,就给你搬个墩子来了。”方多病乐悠悠的。 “不如踩高跷来得好。”笛飞声补刀。 李相夷不满地瞪他们,“早晚有一天,我长得比你们都高。” 笛飞声抱臂轻笑,“别想了,绝无可能。” 他是最高的。 方多病则指着李莲花,“你以后跟他一样高。” “而且,你别看我跟他差不多。”他得意地撇下额前的碎发,“其实我比他年轻多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窜窜。” 不待李相夷反驳,李莲花听不下去了。 他放下狐狸精,招了把李相夷,“过来。” 李相夷挪近两步,脚下一空,就被抱了起来。 他坐在李莲花的臂弯里,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 一个龙形的盒子灯正巧掉下来,炸出一片火树银花。 “李莲花,”他眉开眼笑地扶着对方脖子,“还是你最好。” “算你还有点良心。”李莲花颠了颠自己。 李相夷看着千变万化的盒子灯,又了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灯河,眼里绽出一片光华。 “我是最高的了,”他对笑话他的两人道,“还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风景。” 是啊,这江湖壮阔,山河远大。 高处的风景,李莲花已经看够了。 更高的风景,只能由李相夷去看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需要变成李莲花,他会沿着自己攀登的山,一步一步往更高处去。 然而,他并没有得意多久。 抱了会,李莲花就嫌弃道,“你怎么这么重?” “我抱不动了,你别看了。” 李相夷正看到精彩处,不免有些失望。 就在要被扔回地上时,方多病倒是出乎意料地把他接了过去。 后边,又辗转到了笛飞声手上。 他暗暗决定,之前的龃龉可以一笔勾销了。 看罢盒子灯,他们去了万寿城楼。 那边有很多人聚着,一是为了放天灯,二是为了看皇帝放天灯。 宽阔的大路上,侍兵开道。 人群拥在两侧,只为一睹皇家风采。 一行轿辇缓行而过,龙纹黄袍的隆安帝坐在前面。 旁边是骑着汗血宝马,头戴紫金冠的太子,也是二十年后食下忘川花的承安帝。 后面则是皇后,妃位及以上嫔妃,还有一众高官大臣。 队伍停在城楼前,皇家一行登楼而上,俯察万民。 悠扬的礼乐奏响,他们选了早已挂好的天灯,由太监或婢女点燃,然后捧在手中。 隆安帝高声道,“诸位我大熙子民,今日朕与尔等共燃天灯,祈万福,永祝我大熙风调雨顺,寿与天齐!” 言罢,他徐徐松手,太子妃嫔慢上一步,而后是楼下的万千百姓。 李莲花他们也弄了几盏,拿着书画摊借来的毛笔,在纸条上写着愿望,准备系到灯上。 灯飞天而去的那一刻,方多病问,“你们都许了什么愿?” 李相夷的愿望是山之巅,天上之日月,纸条的字迹是—— 成为天下第一! 不过,他并不打算说出来,斥道,“笨徒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方多病脸色一垮,又很快收住,“本少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个小屁孩计较。” 李莲花叹一声,“一个两个,都没有长大。” 叹完,听得笛飞声靠近道,“能不能说,皆是虚言。” 他背手看眼旁边的人,“我此生只有一愿,就是赢你。” 李莲花复又叹口气,“真是个死脑筋。”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笛大盟主写了两个愿望,另一个是—— 李莲花长命百岁。 方多病亦写了两个,一个是“打败死阿飞”,另一个也是—— 李莲花长命百岁。 李莲花写的还是两个。 一个是给李相夷的,希望他是永不坠落的红日,也希望他身长健岁无忧。 另一个是帮狐狸精写的,有吃不完的大鸡腿,啃不完的棒棒骨。 至于自己,思来想去,没什么可写的。 如今吃好喝好活好,家中有存银,床下养条狗,再好没有了。 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四人一狗静立无言,仰首望天。 空茫广大的夜幕下,不计其数的天灯越飞越高。 它们将携带着人间的烟火和福愿,幻化成天上的星星,又在某一个夜里,洒落下清亮的辉芒。 人群散去时,密匝的街巷总算喘了口气。 李莲花无意顾首时,瞥见灯火阑珊处,隐去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人。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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