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奶奶坐在客房的太师椅上,正笑眯眯地听国葆念信。老人家还时不时地插上几句。“怎么,你大哥不在棉花胡同住了?” 国葆解释说:“是,已经搬家一个月了。大哥说,以后寄信就按这个地址。” 爷爷挥了挥手:“说说,往下说。” 国葆看着信道:“大哥说,已将艮峰兄的日课抄了三页,寄给弟弟们学习。”国葆念着念着突然停住了,爷爷催促着:“往下念啊?” 国葆说:“大哥原文是这样写的,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弟,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 念到此,国葆和壮芽惭愧地对视了一下。爷爷盯着国葆的脸:“没了?” “有,下面是大哥为自己制定的日课十二条。” 爷爷说:“念。” 国葆念道:“一、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清明在躬,如日之升;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四刻,正位凝命,如鼎之镇;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不沾恋;四、读书不二:一书未完,不看他书;五、读史:念二十三史,每日圈点十页,虽有事不间断;六、谨言:刻刻留心,第一工夫;七、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八、保身:节劳,节欲,节饮食;” 国葆念到此,曾麟书和江氏匆匆进了客房。“国藩和国荃来信了,国葆正念给我听呢。”爷爷说。 曾麟书道:“爹,信晚会我给您接着念。”曾麟书转身对国葆和壮芽二人道,“你们两个先回自己屋,看大哥给你们说了什么,我和爷爷有点事。” 国葆应声将信放在桌上,拿着国藩给自己的信和壮芽出了屋。 曾麟书夫妇坐下,曾麟书对爷爷道:“爹,我找到善化姓黄的那对兄弟了。” 爷爷眉毛一扬:“消息可靠吗?” “准确无误。他兄弟俩,是去年庚子科同榜进士,哥哥叫黄兆麟,弟弟叫黄倬。” 爷爷捋着胡须:“哈,这黄家可中了大彩了!一对兄弟同年中榜。” 曾麟书说:“我对他们说明来意后,他们说知道我们,也知道国藩,就是不曾与国藩见面。去年他们中了榜便告假返乡了,二人过完年就要回京。他们现在是庶吉士,后年散馆后才分派呢。” 江氏补充道:“人家孩子比咱国藩晚一届,和国藩同在翰林院,就是还没照上面呢。” 爷爷点了点头:“嗯嗯,我明白。” 曾麟书说:“哈,见了面,一家人挺亲热的,没等我开口,便主动说,有什么要捎带的,他们可以帮着带去。” 奶奶乐呵道:“哎哟,这可是遇上贵人啦!但凡能给孩子们带些东西过去,帮补帮补他们,也好让孩子在外面少作些难。” 曾麟书说:“国藩来信,不是想再要些土布和泡菜嘛?正好,让黄氏兄弟给带过去些。” 爷爷说:“今年家里腌的腊肉一口都还没吃呢,全给国藩带去。” 江氏打断道:“爹,人家进京自己也要带东西的,带多了不合适吧?” 爷爷说:“那就,我们自己花钱雇车,一辆车能装多少就带多少,麻烦他们路上给照看着就好。” 曾麟书点头称赞道:“嗯,爹的主意不错。那好,我这就去准备,初二,我连车带东西一起送到善化。倘若不出意外,两月后,国藩他们就可收到。” 江氏对丈夫道:“让黄氏兄弟带东西的事,你提前给国藩写个信。” 曾麟书说:“这个我自然会写。还要带什么衣服之类的,你和秀娟准备准备吧。” 江氏说:“上次托陈玉林带的小孩子衣服,够他们穿几年的。秉钰和国藩国荃的衣服倒是刚刚做好几件。别管了,不耽误你初二去善化。” 爷爷迫不及待地对儿子道:“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下,快帮我把国藩的信念完。” 曾麟书拿起信:“哈,刚才国葆给您念到哪了。” 爷爷说:“刚刚听完国藩给自己定的日课。” “哦,国藩说,现在,吴子序的两个弟弟,也跟着国荃一起让国藩给授受学业,国藩说,权当自己备课了。因为,再两年翰詹大考就要到了。另外说,两个孩子身体都好,准备在三月间种牛痘,牛痘局是广东京官出资所设,是积德的,不收钱。” 爷爷问:“就这些?没了?” “有,国藩说,每次国潢和国华回信,字总是太少。他希望将左邻右舍,同村的事都告诉他,告诉得越详细越好,他很挂念乡邻。” 爷爷听得不满足,爷爷道:“信给我自己看吧,让你们念,总是挑拣着说,没听完呢,你们就说完了。忙你们的去,我自己看。” 曾麟书和夫人对视默然一笑。江氏说:“爹,是您两年不见孙子,总想听他多说说。国藩也是,总嫌家里写信不够长,嫌说得太少。唉,等咱家境好些,说什么也要送您去京城看看他们。省得他来封信,您能读半个月” 江氏说着,自己也控制不住眼泪,她捂着嘴,摆了摆手疾步出了屋。爷爷知道江氏见信思子,沙哑着嗓子对儿子道:“赶紧给国藩准备东西去吧,信留给我慢慢看。” 江氏来到厨房,一边用围裙擦泪,一边对秀娟道:“在家时,我从未舍得用过他,他只会读书。现在,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还有那么多应酬,全压在他一人身上,您说,我在家能不替他为难。” 赵婶劝说道:“夫人在家,手一刻也没停过,不都在为少爷做事?等少爷立住脚了,会带孩子回家看您的。” 江氏一声长叹:“他现在拖家带口的,哪会有钱回家。只要他们一家在京城过得好,不作难,我就阿弥陀佛了!” 赵婶跟着抹泪道:“晚几年,少爷升了官,俸禄不就多了?无论家里去看他,还是少爷回来,总是有盼头的。” 江氏深深舒了口气:“但愿吧,谁知是哪一天呢?” 国藩正在聚精会神地习字,秉钰手拿封信和几根红绳轻轻进了门,国藩浑然不觉依然在写字,秉钰原地站着观其举动。国藩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拿起用嘴吹着墨迹,回神一看,见秉钰站在外间,忙将写好的一叠字收起来:“干嘛神秘兮兮的,进来也不说话。” 秉钰走上前道:“怕打搅到你。” 国藩淡然一笑:“哈,傻丫头!说吧,何事。”秉钰将握着的红绳放在桌上,国藩抿嘴一笑,“不会吧,夫人?你真这么做啊?” “你数数有几根。” 国藩忍住笑:“还用数,这不四根嘛。” 秉钰说:“你立的规矩,让我给你挂信号,我挂了四天你竟然没有看到?” 曾国藩说:“哎哟,你,这不都是说笑的嘛。你还,还真的挂啊?” “曾大人,你可是国家官员,怎么可以随便食言?你说的,想你就挂根红绳,你一天不来,我就加一根。” 国藩羞涩一笑:“对不起夫人,我真的没有看到。” 秉钰说:“你看不到,我送你眼上,总算看到了?” 曾国藩苦笑地摇了摇头:“秉钰,咱们静儿才刚刚三个月,你说,如果我们又那个,啊,我是说,会不会又有了孩子?你刚刚生了孩子,身体还没复原。” 秉钰闷头一笑:“你以为我挂信号,就为那点事?” “那你,这,不是用暗号呼唤我嘛?” 秉钰将一封信放在书桌上,国藩见是家书:“哎哟,你也太会搞笑了吧?家里来信,放我书房就好了,你拿信号和我胡乱什么。” 秉钰郑重道:“这封信,我认为很有必要和你交流一下,不是放你书房就了事的。” “信上说了什么?” “自己看。” 国藩展开信浏览着:“哦,国潢要和汪家小姐成亲了嗯,国芝流产了?” 秉钰说:“四弟信上说,国芝自嫁到婆家,便不守家规。早上赖床该起不起,每日,都是婆婆端吃端喝伺候着。这次意外流产,更是像多大功臣似的,搞得婆家将她当神供着,希望你写信劝说劝说。” 曾国藩沉着脸:“这鬼丫头,怎可如此不守妇道!这不在自我作践折自己福寿嘛?” 秉钰说:“国芝妹妹一向与我很好,可再怎么说,我是嫂子,你是亲大哥。人家兴许是看你脸面,才这么宠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请你写信劝告她改过。” 曾国藩说:“我即刻写信警告她。在娘家,哥哥怎么宠着都行,到了婆家必须听从婆家家规。” 秉钰说:“信你晚上写,现在去九弟屋看望一下。我看他好了许多,正在屋背书呢,你再去给他点鼓励。” “嗯,我现在就去。” 秉钰说:“别急着走,话还没说完呢。明天就三十了,记得晚上将压岁红包给王婶他们几个。自己人都好对付,请的人不能缺了这个礼。” “放心,我记着呢。啊对,我让你做的那件棉袍,你给我包好,等下我去会馆要带给大爷。” “走时到卧室拿吧,还有那顶棉帽,前天就准备好了。” 国荃趴在床头在背诵《哀江南赋》:“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着书,咸能自序。” 国藩敲了敲掩着的门,便跨步进屋:一进门便说:“哈,《哀江南赋》!门外就听到了。” 国荃见国藩进屋,准备下床,被国藩阻止:“哎,躺着躺着,自己家里何必拘束。” “大哥,《哀江南赋》全文,我基本能背得下来。” 曾国藩打趣道:“我就说嘛,你比大哥聪明。” 国荃瞅着大哥:“大哥,我想坐起来和你说话。” “能行吗?” “能行。” 国藩搂着国荃的身子:“好,大哥把这头小犟驴扶起来!哎哟,你还是有点肉哈。” 国荃坐靠在床头朝国藩乜了一眼,低头一笑。 “看着大哥偷笑什么?”国藩问。 国荃说:“大哥,我从马上摔下,一直等着大哥骂呢,你怎么忍了这么久?” 曾国藩说:“大哥为什么要骂你?两三个月的功夫,你竟能像骑手一样,在马背上跃马换马,大哥为你喝彩尚来不及,怎会骂你?” “我已不是四岁时的九弟了,大哥别再哄我。” 曾国藩莞尔一笑:“你在大哥眼中,永远是四岁时的九弟,即使你长再大,哥也是这么待你的。” “大哥为何不责备我不顾危险,为何不骂我不想后果?我都等了好几天,等得自己都想骂自己。” 曾国藩说:“瞧,你将危险和后果论述得如此明了,足以证明你有风险意识。还须我来教导?九弟,你和嫂子说的一句话,她告诉我了,我感觉很有道理。” 国荃淡淡一笑:“我都记不得和嫂子说过什么。” “你和嫂子说,没有跌倒,就没有站起来的时候。你这个跌倒与站起来的寓意,耐人寻味。就凭这句话,我认为我九弟真的是长大了。大哥希望你今后,无论因什么跌倒,都要勇敢地站起来。” 国荃不好意思道:“我的思路总是差大哥半步。” 国藩笑道:“过完年,我将三十一岁,九弟也别将大哥想成永远是三十岁的大哥。” 国荃说:“大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佩服你了。” “大哥也佩服很多人,值得敬佩的,恰恰是自己所没有的。” 国荃道:“我想说的话又被大哥说了。” 曾国藩说:“二十三史全套书,已被大哥圈了几个遍,至今,我还在回过头重读。要知道,京城这地方,一天不读书,随时会被人赶超过去。” “我明白大哥的意思。” “九弟,我们日子虽然拮据,可该有的书大哥都有,你随时可以拿来读。但有一点,一本书不读完不读熟,不要胡乱翻阅别的。” “我知道,大哥告诉过我。” “好吧,你先躺着歇息,也可在床上读书背书。我去会馆一趟,就要过年了,我去那里安排一下。” “那您早点回来。”国藩对国荃点了点头,回身走出了房。 门房大爷正盘着腿,拿着针线缝棉帽上的带子,国藩从窗口探头道:“大爷。”大爷抬头一看:“哎哟,涤生啊!不说年三十才过来嘛?” 国藩推门进来,他将包有棉袍和棉帽的包裹递给大爷:“我明天上午还会来,今天,是特意给大爷送棉袍的。” 大爷看着国藩手上的包裹,不知说什么好:“涤生,这这,您这是哪来的棉袍啊。” 国藩将包裹打开:“大爷,我在这住的时候,就看您穿着这身棉袍。现在,我内人来了,就让她给大爷做身新的,您也该换换新了。” “这这你让大爷说什么好呢!哎哟,这辈子,除了爹娘,谁还这么体恤过我?我这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让你这么待我……” “大爷,您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您不一直把我当孩子嘛?来,快穿上试试合适不,不合适,我即刻拿回去修改,不耽误您过年穿新衣。” 门房激动得不知所措,一边流泪,一边将旧棉袍脱下穿上新的:“哎哟,你瞧,这哪哪都合身,真是跟量身定做的一样。做这么厚实,就是屋里不生火,也不会冻着。”国藩又将棉帽戴在大爷头上:“棉帽,是家里佣人帮着做的。” 大爷说:“呵,经您这么一打扮,大爷快成新郎官了!哎哟,我这是哪辈子的福哦!跟做梦似的。” 曾国藩欢喜道:“大爷,新棉袍就穿着别脱了,今天二十九,已经算新年了,我去招呼员工,先把咱院内的春联、门对都贴上。” “我随你去,我随你去。”国藩和大爷走到院里,几个伙计正在打扫门窗,大爷对众人道:“喂,我说,你们几个,灯笼不都擦洗干净了吗?来吧,正好总管过来,大家一起把灯笼挂上,然后,把院内的春联和对子也都粘贴上。大门外的明天再贴。” 众人纷纷将灯笼春联拿出,和国藩一起挨个地张贴起来。一位员工拎着挂爆竹问国藩:“曾大人,要不要先在院里放挂爆竹,驱驱晦气?” 国藩呵呵一笑:“好主意!放,放三挂!” 众人贴的贴,挂的挂,三下五除二,便将会馆换了新颜。某员工将三串长长的爆竹点燃,随着阵阵爆竹声响,住馆的士子们也纷纷出来看热闹。国藩对众士子道:“士子们!加把劲,咱会馆所有员工,预祝你们早日金榜题名,为你们鸣放爆竹!向你们致敬啦!” 国藩的话,令在场的士子们备受鼓舞,从他们饱含泪花的眼睛里和激动无比的脸上,袒露出继续奋斗的心声…… 奶娘抱着熟睡的静儿,正准备往床上放,纪泽站一旁问奶娘:“姨娘,妹妹什么时候可以走路。” 奶娘笑道:“明年这时候,妹妹就可以走路了。怎么,泽儿问这做什么?” 纪泽说:“整天在睡,也不会学字。” 奶娘呵呵一笑:“泽儿是想让妹妹陪着写字是吗?”纪泽小大人似的:“我已经认很多字了,想做妹妹的先生。” 奶娘还未说话,春梅气冲冲地进了屋,她边为纪泽整理衣服边抱怨着:“哎呀,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奶娘见春梅发脾气,忙问:“哈,和谁呀,动这么大气?” 春梅气呼呼地说道:“张升呗!那张不主贵的嘴,谁都咬!晚饭前,老爷不是每人给了五百文的红包嘛,他不干了!说我和你来得比他晚,凭什么红包是一样?” 奶娘说:“和他一样干嘛,让他说去呗。” 春梅说:“他在厨房跟王婶吵呢,说是不干了!还把老爷说得一无是处。这人,怎么这样!这若被老爷听到,还不得气死!” 奶娘将身上的红包掏出:“春梅,将我的红包给他吧,我确实来得比较晚。” 春梅说:“给他?你以为给他,他就承你的情?他说,我们四人的红包加一起,才不过二两银子,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借题抱怨老爷小气呢。” 奶娘愤愤道:“东家给红包,即使包十文钱,也是图个吉利喜庆。谁还指望红包发财啊!大过年的,借题发挥,这不有意给主家找难堪嘛?” 春梅说:“他就是有意的!现在,还在厨房跟王婶理论呢。”突然院里传来王婶的呵斥声:“你爱干不干,和我说不着!” 春梅抱起纪泽,奶娘抱着静儿出屋站在门口观看着。王婶站厨房门前使劲摔了摔围裙,张升气冲冲地,边往门房走边大声吆喝道:“我的腿我当家,我爱跟谁干就跟谁干!哦,这么大的家,里外都是我打理,弄了半天,我还不如个娘儿们!哼,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国藩正在书房写春联,听到院里的吵声,忙放下笔走出了屋,他冲着众人说道:“刚才,吃饭时不都还好好的,什么事呀,就大吵大闹的。” 大家都不说话,秉钰和国荃也出屋站在门口,国藩对张升道:“张升,怎么了,什么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 张升说:“曾大人,这么给您说吧,您家的差事我不干了。” 曾国藩问:“原因呢。” “不是我姓张的不讲仁义,是你做主子的太不会做事。” 曾国藩道:“对我有意见请您屋里说话,你站院里喊叫,是不是会影响到别人?”张升说,“我都说不干了,还对你有什么意见?你也长着眼呢,你交代我的活,我从未含糊过。你呢?做事不公平!” 曾国藩向张升招了招手道:“来吧来吧,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单独和我说。大过年的,你在此大声嚷嚷,让左邻右舍听着,好像怎么了似的。” 张升说:“我对你就一句话,结账,我现在走人。” 曾国藩说:“结账也要进屋说啊。” “我不进去,就在院里等你结账。” 曾国藩道:“我就是给你结了账,你现在也不能走。要过年了你走哪去?你若是出个什么事,我还说不清呢。你想走我不拦着,等你找好新的东家,再走不迟。” “这可由不得你说!我说不干现在就得走,废话少说,结账吧。” 曾国藩耐着性子道:“张升,我劝你理智点,要走,明天白天再说。” 张升讥讽道:“曾大人,你若是拿不出二两银子的工钱,你明说!只要你给我打个欠条,我宽你五天再来取,用不着跟我装圣人,怕我这怕我那。我一个老脸树皮的,我怕个球!哼,过年红包五百文,你好意思给,我都不好意思接!穷酸带样。” 国藩咬了咬牙关对秉钰道:“给他工钱,请他的便!” 国藩恼怒地回了书房。秉钰回屋拿出二两银子走到张升面前:“钱你拿着,但我还是劝你,要走明天白天再走。这么冷,又这么黑的天,你赌气走了,岂不让人跟着担心?” 张升接过钱:“夫人,不谢!这是我应得的工钱,所以不谢。走了!” 张升拿着钱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春梅抱着纪泽走到秉钰面前:“夫人,您别生气,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 ……书房的书桌上燃烧着一炷香,靠墙边的榻上盘坐着打坐的国藩,只见他面色肃然,双目紧闭,浑然一座泥胎。 国荃和秉钰对坐在西厢房,二人心绪沉闷,国荃将桌上的茶水拿起递给秉钰,秉钰扶着茶杯低头无语。国荃开口道:“嫂子,别太往心里去,世态炎凉,狗眼看人低。” 秉钰张了张嘴,叹了口气道:“难道是我没想周到……” 国荃说:“王婶工钱每月一两,春梅姐和奶娘每月都是八百钱,他张升工钱是二两,分工不同工钱也不同。他叫嚣比别人干得多,那是他开始就愿意的。至于过年红包,我认为一视同仁没有过错。” 秉钰说:“我知道张升是嫌红包包得少。” 国荃恼怒道:“谁有头发会装秃子?大哥一年俸银才四十五两,平均每月才三两多。一家吃喝全靠大哥的养廉银,不是老家寄钱补贴,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大哥倘若是和珅,每个红包一千两也很轻松。” 秉钰说:“凭良心,我没对不起请的佣人,但凡我能做的,从不会依赖别人。没想到,还是让人家这么多怨气。” 国荃不屑道:“雇佣是两厢情愿,他执意要走,何必强留?世上两条腿的猪不多见,两条腿的人遍地皆是,离了他还不过年了?” 秉钰两眼含着泪道:“只是他说话太让人寒心。好心留他明日再走,结果,说你大哥是装圣人。大哥一定难过死了。” 国荃说:“难过是一定的,也不至于死。嫂子不用担心,明天,我便将张升所担的事全部承担起来,该买的该打理的,我来就好。” 秉钰唉声道:“你千里迢迢来京,是为了读书,不能因琐碎家事耽误了学业。大哥明天会重新找人的。” 国荃说:“在没找到新的家人之前,一切事务由我来打点,嫂子放宽心就是。”秉钰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九弟歇着吧,这会儿已经是年三十了。”国荃透着窗户看到书房的灯光,“嫂子先歇了吧,明天一早,您还要应酬过年的事,大哥也还没歇着,我在此读书,也算是陪着大哥。” 本想借助打坐排遣烦恼的国藩、始终进入不了状态,他索性向书桌走来,一阵思索后,提笔写下《傲奴》一首。 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笞楚心不携?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 颐使千人百人伏?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平生意气自 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豀。傲奴 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拂衣一去何翩翩,可怜傲奴撑青天。 噫嘻乎,傲奴!安得好风吹汝朱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国藩罢住笔,双目凝视着夜的窗外,自嘲地冷笑一下,他抓起本书,聚精会神地翻阅起来。这时,秉钰从卧室轻轻走进书房,见国藩在灯下看书打发心情,心疼地暗自舒了口气,她倒了杯茶悄悄走近国藩放其面前。自己也拿了本书,坐其身边看了起来。国藩回头默默地盯着秉钰,秉钰双眼含情地望了国藩一眼,眨巴着纯情的眼睛,弱弱道:“师哥,明日起,我们都又长了一岁,要学着承受。” 国藩望着妻子,心中五味杂陈,一个被下人看不起的主人,一起遭受羞辱的妻子,依然默默陪在自己身边,国藩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低头沉思片刻道:“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不睡。” 秉钰喃喃道:“刚才九弟说,在没有找到新的管家之前,家里事由他承担。你不要不开心,按照自己立下的日课册,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国藩紧咬牙关,痛恨自己株连家人受气受穷,连着舒了几口气道:“家里我年龄最大,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想说,三十岁真的好难,好难,好难!” 二人说话间,国荃在门外叫道:“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国藩和秉钰忙站起身:“进来吧。” 国荃进屋对秉钰道:“嫂子也一直没睡?” 秉钰说:“反正要过年了,就当守岁好了。” 国荃看了眼国藩和秉钰,情绪低沉地:“大哥,大嫂,我想,我们三人开个家庭会议吧。” 秉钰给国荃拉了个凳子:“坐着。” 国藩回身坐在榻上:“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想起开会。” 国荃说:“大哥,大嫂,我知道,平日你们都把我当孩子,什么事,我都听哥嫂安排。但是,九弟现在对哥嫂有话说。” 曾国藩说:“有话,说就是了。” 国荃道:“在家时,九弟从未操过家的任何心,一切皆是由大人们操持。来到这里,也是大哥、大嫂在操持。在京的一年,我什么都看到了,这里所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凳,皆是租来的;也就是说,我们一天交不出房租,我们就随时流落街头。” 国藩为难地背过头去:“说得没错。京城除了曾国藩三个字,在翰林院花名册上属于我。其余一切,均是租的。” 国荃直言道:“京城的每一天,都是那么昂贵,无时无刻不在忧心房租和生活。越是临近年关,压力越大。老家将所有结余寄与我们,依然不能满足这里的需求,大哥仍要东挪西拆,才能勉强维系。与其让大哥天天为难,我想,不如我和嫂子先回老家吧。我们回去,大哥也不需要租这么大的院子,凭大哥的年俸,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 秉钰接话道:“刚才,我也在想。不行,我们就带着孩子回老家吧。你这样东挪西借,何时才是个头啊?债务越积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没钱,昨晚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曾国藩寻思了半天,开口道:“你们说的仅是事实的一面。可我,作为丈夫,作为长兄,作为父亲,作为儿子,我愧对所有家人。用爹的话说,我还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人,尚未对国家做出半点贡献,要想放弃这里和你们回家,也是不可能。” 国荃解释道:“我并没说让大哥与我们一起回去,就是我和嫂子带上侄子侄女。” 曾国藩说:“国荃,我对此先表个态:一,我在大山里拼命读书二十多年,终于走到了京师,我更想让我的弟弟得到同样的学习环境。所以,我不同意你回去;二,多年的赶考路,阻断了我与妻子、骨肉的亲情,我想弥补对妻子和孩子的亏欠,我不同意孩子离开我。三,即便,我背着良心同意你们回去,此刻,我也拿不出送你们回家的盘缠。” 国荃无奈道:“可大家苦守在一起,难为的还不是大哥自己?京城不比在家,遇有难处,亲戚邻居都可转借一时。” 曾国藩说:“九弟,转眼,你们来京已两个年头。三年后,我将要翰詹大考,只要考上个好名次,马上就可升级的。升了级,俸禄也就多了,生活总是有希望的!” 秉钰说:“三年说起来容易,过起来难。” 国荃为难道:“背负着经济压力,大哥怎么有心情备考?” 曾国藩说:“九弟,你只需专心学业,生计问题是大哥的事。我现在认识的朋友多了,拆拆补补熬过三年,升级的机会不就来了?藏于我心中最大愿望,就是将老人接到京城,让他们亲眼看看大清国的帝都;亲眼看看大哥供职和生活的地方。我一直在为这个梦想努力着,请你们不要动摇我的意志。” 秉钰和国荃无语对视了下,霎时,四邻的鞭炮此起彼伏。 曾国藩说:“听,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只要自己命不该绝,年还能将我们挡在年的里面不让过去?走,我们也放爆竹去!” 国藩三人走出了门外,灰暗的黎明前夕,整个京城被爆竹声所笼罩。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三日,三辆载有秉钰、奶娘、春梅、周升、纪泽和静儿的马车,缓缓走到《京都牛痘局》门前停下。一行几人下了车,秉钰对新管家周升道:“周升,你和春梅看好泽儿,看紧他,别让他看到人家孩子哭,自己偷溜了。” 周升呵呵一笑:“夫人放心,不会的。” 周升抱起纪泽,春梅跟随着走到一处种痘处排队,秉钰和奶娘抱着静儿在另一个地方排队。 恰时,陈源兖抱着儿子远谟,兰芝拉着女儿春雨接种好牛痘出来,恰看到秉钰一行,岱云忙招呼道:“嘿!嫂子!” 秉钰回头一看:“哦,你们先了一步,孩子都接种好了?” 兰芝笑道:“很快,就在胳膊上划了两道。” 秉钰揪着心道:“我看很多孩子都吓得哭呢。” 陈源兖说:“没事,没等哭出声就种好了。哎,涤生兄怎么没跟着来?” 秉钰说:“他说是要剃头,没让他跟着来。” “那好嫂子,你们快去种吧,我先把孩子送回家,等下,我找涤兄说话去。” “好好,快送孩子回去吧。” 陈源兖和兰芝带着孩子离去,秉钰等人已站到接种者面前,纪泽被孩子们的哭声吓到,从周升怀里挣脱着喊着要走:“放开我,放开我我不种痘痘,我怕” 周升哄着纪泽:“不怕不怕,一点都不疼的!如果疼了,你咬我,行嘛?” 春梅也在一旁帮腔道:“泽儿,我们路上怎么说的,你不是要做最最勇敢的孩子嘛?” 简陋的大棚里,一个由多个剃头匠组成的营业场所,棚里摆放着数个剃头挑及凳子,各个剃匠都在忙着为顾客剃头、梳辫、掏耳和捶背。国藩夹着本书,站在一个摊位前,边等边看书。剃头匠对国藩道:“爷,您稍等片刻哈,这位马上就好。” 曾国藩笑道:“不急,我在一旁观您手艺呢。”剃头匠说,“七十二行都被灵巧人学走了,剩下我们这粗手笨脚的,也只能靠这个讨口饭吃。” 曾国藩说:“诶,话不可这么说,我看你拿刀的手就很灵巧。”剃头匠嘿嘿一笑,“再灵巧也是下九流,贱行!”曾国藩说,“剃头是贱行,这话我不认同,反倒认为是贵呢!”剃头匠说,“哈,这位爷可真会说笑。我们剃头人被称为下九流第五行,爷说的贵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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