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陈源兖正在汤鹏的客房里,怒指着汤鹏:“海秋兄,人捧人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尽管兄弟比您年纪小,可大家都是文人,腹中墨汁谁也不比谁更少。我为劝您赴宴,好话坏话说了个遍,口水费得足有半盆。倘若,您拧着死理不给面子,我看,你我的交情也就此断了吧。” 那汤鹏依然嘴犟牙硬:“岱云,我丝毫没有得罪你的意思。” “恕兄弟冒昧,我只问您一句,您是不是湖南人?您告诉我。”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陈源兖近乎在吼:“直言哪!你究竟是也不是?我就问你,是不是湖南人!” 汤鹏有些底气不足道:“我是。” 陈源兖连珠炮似的:“亏你好意思承认!湖南人就为几笔字,便值得与朋友翻脸?我不是为涤生说话,人家一再给您赔罪,外差刚刚到家,便到府上低头与你修好。你大名赫赫的汤鹏,诗文天下传,就这么做大哥?” 汤鹏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没看到他给你写挽联。” “能得到涤生的挽联,我求之不得也!活的时候,他就这么敬我,那是我值得他为我写敬辞。别把别人的崇敬当敌意。这点度量都没有,枉为男人!你别让我瞧不起你啊,你去也不去?” “怎么,如果我说不去,你大有与我割袍断义之势?” “然也!” 汤鹏被岱云激将得无言以对,他苦笑一下站起了身:“去!我去!我怕了你啦好吧!” 岱云闻听低头一笑:“快换衣服,我院里等您。” 包房里的人们依然热闹地攀谈着,陈源兖携汤鹏进了屋,众人见到二位一片哗然。吴廷栋说:“哇!你们终于来了!” 李文安说:“海秋,在家难产哪?” 何绍基玩笑道:“海秋兄,再不来,兄弟们可打算让顺天府捕快寻人了!” 陈源兖抱着拳向大家解释道:“诸位诸位,抱歉哈,实在抱歉!我到了海秋兄府上,正要一起过来,怎么就那么巧,迎面来了位不速之客。最后,还是海秋兄三言两语给打发了,这才赶得过来。” 汤鹏也只好撑着面子,抱拳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小岑站起身热情地招呼陈源兖:“嗨!岱云!”陈源兖惊讶道,“哇!您老兄,什么时候到京的?” “我刚刚到。” 国藩大度地忙为海秋让座:“海秋兄,岱云,坐下说话。” 夜很深了,国藩仍在书房捣鼓自己买的书。这时,秉钰抱着纪耀进来,她见书柜里多了许多书,顿时心生不爽:“国藩,这都是从四川买回的书?”国藩头也没抬地回道,“这在京城,要多花很多银两呢。便宜。” “便宜,再便宜,一本书也要十几两银子。不急着用的,一时不需要看的,以后还是少买。有得看就行了。” 曾国藩说:“我哪有不需要的书,买的都是需要的。” 秉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你不就心疼钱嘛。每次买书,你都认为一时不需要。” 秉钰抢话道:“爷!说话别那么刻薄好不好?我们还要过日子,你把钱都换成了书,你忘了张升那幕?没钱支付人家工钱,佣人都羞辱。” 国藩委屈地说道:“秉钰,我烟也戒了,就当这是以往买烟的钱,买的书好吗?” “我知你在收藏,用着用不着的,反正你是见书就买。不如,你还抽烟吧,抽烟才几个钱,一本书就能吃两个月。” 国藩不耐烦道:“好好,听你的,不买了,不买了。” 秉钰补了句:“没钱了,当然不买。” 曾国藩辩解道:“谁说我没钱,这些书都是无价之宝。” “那你过年发红包、发工钱,每人一本书。” “秉钰,你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怎能如此亵渎我的书?” 秉钰说:“你将家里的钱都寄回老家还债了,天越来越冷,煤炭要买,过年要送礼,要拜恩师;工钱、红包都要发,岱云又要添孩子,这些钱你从哪来?” 国藩发急道:“你怎么只记得发愁,我们不是还清了京城的债务?” “哦,你的意思,旧债还了重新再借?这还不等于没还?” 国藩说:“紧张什么。过了年,我上半年的年俸就要领了,哪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堪。” “你心可真大。明明家里生活都难维系,劝你少买几本书,竟然说我亵渎。说起家里没钱,你马上想到再借。多少年了,我一直被这些债务压得缓不过气,刚刚松了口劲,你又开始借债?” 曾国藩说:“就当没这次官差,不就平衡了?” 秉钰瞪着眼睛:“你还讲不讲道理?” 国藩回嘴道:“你还让不让我做官?” 秉钰说:“做官就非要收藏书吗?你收藏得起吗?少收藏几本不行吗?” 曾国藩坚决道:“不行。这辈子我所有嗜好都戒了,买几本喜欢的书怎么了?我需要它,我看到书走不动。” 秉钰恼怒道:“是!你能将刚借的一百两路费和衣服当掉去买书,没什么做不出来。” 曾国藩严厉道:“秉钰,你怎么变得如此世俗?当初你支持我买书,鼓励我读书。读书能改变命运,读书能改变气质,这不都是我们两人说过的话?” 秉钰道:“曾大人,我只求你今后少买几本,等这些书看完再买!” 曾国藩说:“我又没让大家饿着,大半夜的你跟我纠缠书做什么?真是!本来欣赏着这些书,心里正高兴,你坏我心情。” 秉钰两眼含泪:“对自己孩子有这么欣赏过吗?抱着,今日起,我们一人一晚上轮流着带孩子。别让孩子白天晚上都缠着我一人。” 秉钰说着将纪耀塞到国藩手上,赌气地走出了屋。纪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国藩抱着纪耀左右抖擞着:“带就带!除了我没长两个奶子,有什么嘛!真是!哦哦,女儿乖,不哭啊?爹抱着呢,爹抱着呢,来来,爹喂你喝茶。” 国藩抱着纪耀走近桌前,他端起茶杯要喂纪耀,哪想,孩子哭得更响,国藩只好作罢,他抖擞的孩子继续哄着:“好了好了,爹知道不想喝茶。那你想做什么?嗯?不说话,那就睡吧。爹给耀儿讲故事,哄你睡哈……” 于是,他便胡乱编着,“嗯,在挨着天际的地方,有个远古的山洞,洞里有只沉睡万年的蛋。这只蛋,个头有牛头那么大。突然有一天,这只蛋咔嚓咔嚓地发出响声,蛋壳裂开了,从蛋壳里走出几只长满绒毛的小鸡。小鸡们顺着洞口的光亮走了出去,突然间,天空飞翔着几只五彩缤纷的大鸟,遮天蔽日。” 国藩摇晃着纪耀正讲得尽兴,静儿奶娘进了屋:“老爷,您说得可是真的?”国藩见奶娘进来,无奈一笑。“老爷,那是什么鸟?”国藩难为情地一笑,“我编的凤凰。” “呵呵,老爷的故事我都信以为真了。来吧,夫人要我把耀儿抱过去。”国藩将孩子递给奶娘,说,“凤凰不放心自己的蛋了?” 奶娘笑道:“老爷,有些话不该我们做下人的说,可都是女人,我给老爷提个醒。女人生完孩子,脾气个性难免会有些焦躁。夫人心情不好时,老爷就委屈点,多让着些,这时候千万不能计较。” 曾国藩大度地一笑:“哈,好,谢谢您的提醒,我听您的。”奶娘歉意道,“老爷早点歇吧,明一早又要忙碌。” 国藩对奶娘点了点头,奶娘抱着孩子出了屋。 国藩望着静儿奶娘的背影,后悔道:“是啊,人家书香千金,嫁过来,便跟我过着借债度日的生活。为我生下三个孩子,抱怨几句也不无道理。我何以强词顶撞,与同床共枕之人一决高低?吐一时之快伤痛别人,我算什么东西!” 国藩回身走到书桌,拿起日记边翻阅边懊悔,自我嘟噜着:“唉,边修身,边犯错,修得没有犯得多。” 二天一早,赵楫坐在自己的座位翻阅着书籍,国藩伏案写着什么,突然,当值官和一随从进门并大声喊道:“翰林院侍讲曾国藩听宣。” 国藩忙丢下笔跪在地上:“臣在。” “皇上口谕,翰林院侍讲曾国藩,即日起,充任文渊阁校理。”赵楫敏感地斜视了眼国藩,国藩镇定地施礼道:“臣,谢主隆恩!” 当值官说:“曾大人,麻溜地准备赴任吧。” 曾国藩忙拱手道:“谢上差大人!” 当值官及随从回身出了屋,赵楫和国藩各显不自在。不经意间,二人的眼光撞在了一起。赵楫诚意地走上前拉住国藩的手:“曾大人。好好干吧,皇上这么器重你,本官也祝福你。” 国藩回话道:“谢赵大人一路栽培。”赵楫惭愧而尴尬地低下了头,“伯涵,我……” 国藩真诚地回话道:“赵大人,下官在您手下学到不少东西,您敬业,博学,永远是下官学习的典范。” 此时的赵楫也敞开了心扉:“伯涵,我们同为翰林,一个署供职四年。期间,我们产生过误会,此次赴川乡试,你不计前嫌,为本官献方煎药,无微不至。不但保住了本官性命使乡试如期进行,还在当地留下傲人的口碑。你对公务的敬业和人品,本官不得不服。请允许我对以往的误会,向你说声抱歉。” 曾国藩道:“赵大人,你我皆寒门出身,凭苦读发奋,才走到了一起。官场的一些风气,有时不得不随风使舵。下官也想面面俱到,用银子给自己装些面子。可,唉,算了,赵大人又何尝不是。” 赵楫面色难堪地说:“伯涵,难得你如此大度。我赵楫,亦是从七品官做起。有限的俸禄,应酬着打发不完的喜帖,家中窘境无人能知。可自己升了官,却没能体恤曾经一样的下属。总想着,为自己捞回些过去的人情。细想想,真不是君子所为。” 曾国藩说:“赵大人,民间尚有世故人情。遇之婚丧嫁娶,祝寿贺喜,都要倾力而为,这并没有错。” 赵楫道:“本官不该在你孩子生病时,刻意告诉你,家父到京的消息。事后我真的很难过,再次向你道歉。” 国藩说:“赵大人若再提及此事,真就让下官难堪了。当年老伯进京看望大人,又恰逢寿诞,下官本应亲自到府上一拜。实是家中孩子生病,未能脱身。是下官失礼。” “伯涵,不说了,事已成为过去。以后我们同朝为官,还要相互多多体谅。我知道,我们在四川的路上,你家中又喜得千金。改日,本官携夫人定会登门祝贺。” 曾国藩说:“大人心意下官领了,只是,大家刚刚考差回来,大人疟症也刚刚痊愈,还须多加保养身子为宜。小女出生已四月有余,待过年时,我带孩子到府上看望您。” 赵楫拱手道:“伯涵!谢谢,谢谢你!” 傍晚时分,吴廷栋、小岑和李文安等,围绕在国藩家客房喝茶说话,小岑面带笑容道:“涤生,你与岱云今年是大喜之年,又是升官又是添孩子,没想到,三年的功夫,你们变化如此之大。” 曾国藩感慨地哀叹一声:“不是当年您和兄弟们救命,哪有我的今日。” 吴廷栋笑道:“小岑变化也大。不但如愿在长沙开了大药房,还开了医馆。现在名气也随之大振。” 小岑突然道:“啊对,我在长沙常遇到润芝,在一起小酌过几次。” 曾国藩说:“润芝来信说,父亲的过世使其摧毁了心志,已无心于官场。我为他很是失望。赴川前我写信与他,猛击了三掌,希望他能调转船头。” 李文安道:“润芝满腹的好才华,若是隐居乡野一生,真是太为可惜。不行,我们必须唤他出山。” 曾国藩道:“润芝自小被誉为神童,若因父亲亡故放弃仕途,太让朋友痛心。我已给胡伯的同僚写信,让其劝说。还有陶大人,他岳父的幕僚,都一一写了信。” 吴廷栋直言道:“润芝一直没能走出丧父的阴影,离开官场多日,便失去了目标。回头,我也要写信与他。” 曾国藩说:“我左呼右唤迫切让润芝回京,不仅为兄弟情缘。这家伙,才华甚是难得。倘若就此埋没,着实是国家之损失。” 小岑点头道:“同感。” 曾国藩关切道:“小岑兄,你住小珊那里方便吗?不如,住我这里吧?这里虽说简陋,但四通八达,出行很是方便。你知道,这三年好想求之一面。”国藩对小岑的救命之恩,埋藏心中已久,说到此难免伤感起来。小岑说,“涤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已经住在了那里,再来回搬,也不合适。你说呢?下次吧,下次我来京,直接住在你家。” 曾国藩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正好临近过年,我公务不多,小岑兄就常来吧。无论如何,今年过年一定在我家聚会。先生和玉川兄,你们也一定要来。” 李文安说:“我一定来!小岑,我们与涤生同在京城,随时可以见面,涤生是非常重情义之人,你不在时,他对你念念不忘。你此番来京,没能住在这里,他心里定是过意不去。这段日子,就常来和涤生说说话。” 小岑伤感地低下了头:“我会的。来京前,我并未打算在京过年,当见到昔日好友后,我改变了主意,我留下陪大家过年。” 曾国藩说:“当年,我病刚刚痊愈,一句感激的话尚未来得及说,你便匆匆返乡,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歉意。兄弟们为你饯行那天,有先生,玉川兄,岱云,润芝,还有梅兄。可后来,你南归了,润芝丁忧了,梅兄永远地走了。每当我路过那个酒楼,心如刀割一般。”国藩念及故友潸然泪下,“不好意思,兄弟失态了。” 吴廷栋看着国藩:“涤生,你是修身修得越发得善念,小岑不是近在眼前吗?人的一生聚散终有时,珍惜当下吧。” 小岑说:“涤生,今生我们兄弟一场,无论天涯海角,彼此都在牵挂。我与润芝会面时,谈及京城的兄弟,他亦是潸然念念不忘。山不转水转,缘分在,情亦在,总会见面的。” 说话间,春梅在外面喊道:“老爷,酒菜都准备好了,夫人请各位老爷到餐厅就座。”“好,马上过去。” 事儿赶得总是那么巧,陈源兖这边刚送走老母和女儿返乡,当天晚上,兰芝便诞下个7斤3两的男孩。好在母子平安。老天没让祖孙俩见上一面便就出都了,说起来总是个遗憾。二公子满月这天,为了节省开支,国藩将家人一起开了过来。 以王婶为首的家人,全来到岱云家张罗新生儿的满月家宴。富贵和桂香也是跑前跑后,帮忙送碟送碗。 岱云和国藩陪着一行好友正在喝茶聊天。陈源兖抱歉地对大家:“实在不好意思,为贺犬子满月,大冷的天让大家在寒舍将就。我本意包在酒楼,可涤兄执意要在家里,硬是把自家佣人也请了过来,实在执拗不过。待小儿百天,我一定再给大家补宴。” 李文安说:“我们兄弟聚会,重于地点吗?” 陈源兖歉意道:“只是基于条件,只怕委屈了大家。” 小岑道:“岱云,单凭弟妹产后恶露不尽,这个满月酒也不能设在外面。孩子是没问题,可弟妹还在卧床,大家守在家里热闹,对弟妹也是份安慰。” 陈源兖‘唉’的一声:“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曾国藩说:“岱云,再多说就过了啊。不看看今日来的都是谁,客套个没完了你。” 吴廷栋接腔道:“涤生说得是,大家都是过心的知己,何来那么多穷讲究。” 汤鹏说:“你岱云都敢闯我府上指鼻子责骂,在家吃杯喜酒,又何必格外介意。在家里大家畅所欲言,不受任何拘束,我认为是再好不过。” 何绍基问:“岱云,孩子起名了吗?” 陈源兖说:“有,大儿子陈远谟,字杏生,次子陈远济,字松生。” 郑小珊点头道:“嗯,乍听这名字,便知孩子爹是文墨高手。” 兰芝坐卧在床上,身边躺着满月的儿子远济,秉钰坐其身边,二人说着私房话甚是亲切。兰芝说:“奶水是够吃,就是身上老不利索,哩哩啦啦总不干净。下个床都头昏眼花。” 秉钰说:“那是失血多的缘故,刚才小岑不是给您瞧过?吃些汤药总会见好。我月事有时也是这样,哩哩啦啦,好多天才过。吃了小珊开的方子,现在一切都正常了。” 二人正聊得亲密,岱云笑着进来:“嫂子,饭菜都准备好了,餐厅就座吧。” 秉钰说:“这么快?” 陈源兖笑道:“嫂子亲自带的大厨,几人一起下手,能不快。” 兰芝说:“嫂子先吃饭去吧。” 秉钰关心道:“那弟妹吃点什么?” 陈源兖说:“嫂子不用管,准备得有。”秉钰起身,疼爱地看着远济,远济小嘴瘪了瘪,泛出些奶水。秉钰俯下身要帮远济擦嘴,兰芝忙用手帕擦了去:“嫂子不用麻烦。这孩子好胃口,闭着眼睛就知道吃,瞧,都吃撑了不是。” 秉钰笑道:“哈,能吃才长个!快长大吧儿子,长大像你爹做翰林!” 陈源兖说:“请吧嫂子,吃了饭你们姐俩再亲热。” 秉钰对兰芝道:“那弟妹,我先过去,等下过来陪你。” 兰芝歉意道:“让你们夫妇带着大厨来家做客,真是不好意思。等我好些,一定和岱云到府上谢过。” 秉钰将手一挥:“嗨,说什么呢!你家岱云和我那口子,俩人好得只差没穿一条裤子。你问岱云是也不是?” 岱云一旁傻笑道:“是是,没错没错。请吧嫂子,天冷,等下菜就凉了。”秉钰对兰芝笑道,“弟妹,那我先过去了。” 马车在国藩家门口停下,车上下来秉钰和王婶、春梅。三人走到门前,秉钰急不可待地:“哎哟,耀儿不知在家闹成什么样呢。” 周升将门打开,没等说话,秉钰便急忙问道:“耀儿在家闹了吗?” “没有没有,可乖了,静儿的奶娘一直抱着呢。” 奶娘在屋正抱着纪耀,秉钰进门一把从奶娘手上接过孩子,春梅忙抱起静儿:“静儿,来,咱们到姨娘屋玩去。” 秉钰抱着耀儿,像找到丢失的孩子一般:“哎哟,娘的乖宝宝,饿了吗?” 奶娘说:“夫人走没多大会儿,耀儿就醒了。先是喂了几口水,我搂着她,她直拱我的怀。我想这是饿了,赶紧给喂了些米糊糊,没哭也没闹,可乖了。唉,若是我这两个奶子还有奶您说多好。不冷不热的,拿出来就喂。” 秉钰抱着纪耀坐在床上,解开衣服给纪耀喂奶:“嗨,在酒席上,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耳边仿佛一直听到耀儿在哭。心里那个急呀!” 奶娘笑道:“夫人是放心不下孩子。哎?夫人回来了,老爷呢?” 秉钰说:“他们还早呢,刚刚喝起。都是些能说会写的人,不侃到天黑怎肯罢休。我心里挂着这几个孩子,一刻也定不住神。” 奶娘说:“陈家老爷的孩子还好吧?” 秉钰说:“胖着呢,那小脸,比咱耀儿出生时大很多。” 奶娘笑道:“男孩家,个头大。” 王婶进屋对秉钰道:“夫人,您屋的火盆生着了,马上就会暖和。” “好,等下我过去。王婶,咱家的煤炭,让周升赶紧买齐。再过两天就过年了,卖炭的也要回家过年的。” 奶娘说:“夫人和老爷刚走,周升就去买了,最迟,明天就能给送来。” 秉钰点头道:“哦,那就好。哎,泽儿呢?” 奶娘说:“小少爷在周升的被窝里坐着,读老爷给买的书呢。”得知孩子们个个没事,秉钰才算放下心松了口气。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初三这天,整个京城,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宫廷的红墙碧瓦、市井的民宅房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掉光叶子的老树杈,雪怪似的立在道旁。哨子般的风声漫卷着残雪,寥寥的行人艰难地走在路上。半尺深的脚印顷刻被大雪压盖。 国藩家大门开了,小岑、李文安等十几个好友走出门外,个个被风雪噎得不敢张口说话。纷纷用手势向国藩告别。汤鹏扯着嗓子对国藩道:“还不让走,再不回去,就封路了!你快回院里,快关门回院里!” 国藩喊着回话道:“大家路上都小心点,出了路口会有车的!你们相互搀扶着点,别滑倒了!” 小岑挽着小珊,回头对国藩道:“涤生,雪停了再聚!快回吧!” 曾国藩嘱咐道:“好!岱云!你帮竹茹先生搭上车再回家!”岱云被风噎得说不出话,只得挥挥手作应答…… ……四岁多的远谟坐在富贵的床上,身上围着厚厚的被子在看书。 富贵端了盆木炭从门外进屋,远谟裹着被子问富贵:“富贵叔叔,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富贵一边给火盆加木炭,一边回道:“快了,老爷一早出去,这眼看擦黑了,怎么也快回来了。” “富贵叔叔,我想去茅厕撒尿。” “等着,叔叔给你端盆子去。茅厕可是去不得,到地方小鸡鸡就冻没了。” 远谟下意识地忙捂自己的下身:“哇!好怕怕。” 富贵出屋端回个盆子,走到床前对远谟:“来,尿吧。” 远谟从被窝里爬出,富贵为其接尿。恰桂香进屋,远谟忙喊:“转过身去,男女有别!” “喊什么呢。” “我尿尿呢,快转过脸去。” 桂香笑着转过身去:“嘘,知道害羞了。夏天时,姐姐还帮你洗澡呢。” 远谟尿完,富贵端着出了屋。远谟对桂香道:“好了好了,可以回头了。嘿嘿” 桂香走近床边,问远谟:“哟,你还会看书啊?看的什么?”“涤生伯伯送我的《尔雅》,专门让小孩子学认字的书。” “嗯,真好。你好好学吧。” 富贵回屋洗了把手,桂香对富贵说:“富贵哥,夫人好像不舒服,你能去药房买些药回来吗?你看,老爷也不在家。” 富贵边擦手边问:“夫人哪里不舒服?” “说是满肚子窜着疼,一会这儿一会那儿。三十晚上就开始了,当天,老爷说带夫人去医馆看看,夫人说可能是胀气,说吃块白萝卜顺顺气就能好。可都三天了,好像一点也没见轻。只是,这么大的雪……” 富贵说:“再大的雪药也能买。可这,算什么病症呢?万一买错药了呢?不行,我到街口叫辆车,带夫人坐车去医馆瞧瞧?” 桂香犹豫道:“可,外面的雪实在太大,夫人还奶着二少爷呢。” 富贵叹了口气:“哎哟,这可怎么是好哇。” 二人正说着,大门外传来敲门声,富贵急忙拿把雨伞出了屋:“兴许是老爷!”富贵打开门,正见岱云雪人般地走进院里。富贵忙为其撑开伞:“哟,成了个雪人了。老爷,夫人可能不舒服呢。” 富贵陪着岱云疾步走向卧室。岱云问:“哪里不舒服?” “我不甚清楚,还是问夫人吧。” 岱云进了卧室里间,富贵站在门口对其道:“老爷,若是需要去医馆,我马上去叫车。” 岱云说:“等等看。” 国藩蹲在地上正往火盆里加炭,秉钰边宽衣边说:“今年这场雪,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次。” 曾国藩说:“我来京五年,也是头回见到。” 秉钰宽衣上了床:“哟,这被窝,怕是暖一夜才能有点热气。” 曾国藩说:“你身子往下躺,脚头我塞的有水鳖。”“什么水鳖土鳖的,还水怪呢!暖脚壶不就得了。” 曾国藩笑道:“哈,这还是那年进京在河南客栈学的。当地人都叫水鳖,官名暖水鳖,简称水鳖。当时,我问伙计,屋里这么冷怎么睡人嘛?伙计说,被窝里有水鳖不会冷的。一下把我给骇住了。” “你呀,真是好健忘,上次已经说过一次!不过,京城人叫它汤婆子也蛮有寓意哈!” 国藩放下炭夹子起身:“好了,别管汤婆子还是水鳖,让它陪着你和孩子睡吧。” “怎么,你还不睡?” “有几封信和日记还没写呢。” 秉钰说:“明天写,不许去书房。” 国藩说:“睡你的呗,我写完就过来。” 秉钰说:“书房的火盆我已经熄灭了。”“灭了不会再生起来嘛。”“我不许你去!我冷,今晚你得陪着我睡。” “今天的功课不做完,堆到明天便是双倍的。” “明天,你只需写日记就好,信我帮你写。” 曾国藩问:“你是否为了节省煤炭?” 秉钰说:“你没看今年的天,比往年都冷得厉害。如果,这样持续半个月,下个月的煤钱,就等于提前开支了。” “那火盆我不生了。”国藩说着回身走出了屋。秉钰对着国藩背影发狠道,“这个犟驴!”秉钰又穿上衣服下了床,端起火盆走向书房…… 国藩刚刚坐稳,秉钰端着火盆进来,国藩慌忙站起身:“你找死啊!端回去。”“你才找死,没火盆屋里能坐人吗?我有水鳖就够了。” 兰芝坐卧在床头,岱云抱着远济坐在妻的身边,关爱地问道:“这会还疼得厉害吗?”兰芝说,“我也说不清楚,隐隐约约地疼,好像还会跑。” 岱云叹了口气:“前天,我就说咱去医馆瞧瞧,你偏说没事。这大半夜的,外面又下那么大雪,即便去请小珊和小岑,人家可怎么来呢?我回家时,雪都封了道了,车也不好找。” 兰芝将脸一背:“我哪有那么娇贵,看明天的天再说吧。”这时,桂香端着碗参汤进屋,“老爷,参汤好了。” “好,先放桌上。” 桂香对岱云道:“来,我抱着二少爷。”岱云将远济交与桂香,端起碗走到兰芝面前。他拿起勺子吹着热气,“来,喝几口参汤,起码暖暖身子。人参也是补气的,对你有好处。” 兰芝接过碗,一口口地喝着。 桂香对兰芝道:“夫人,大少爷今晚睡在富贵屋了,我抱他他死活不走,不过,那屋挺暖和的。” 兰芝点头道:“哈,就让他睡在那吧,富贵挺会照顾孩子的。” 兰芝喝完参汤,将碗递给岱云:“来,孩子给我。”桂香将孩子交给兰芝,兰芝对桂香道,“谢谢你桂香,你下去歇吧,我这没事了。” 桂香说:“那,老爷夫人若是没事,我就下去了。”桂香说着出了屋。岱云坐在妻子身边,看着襁褓中的儿子甜蜜一笑。兰芝看着丈夫的脸说,“在涤生大哥家,是否又喝了很多酒?” 陈源兖说:“大家都没多喝。不都是为了小岑兄嘛,几年不见,想多说说话。过了元宵他就要回长沙了,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上。” 兰芝身子猛然一怔:“哟,这孩子是不是尿了?包被热热的。”岱云忙起身拿尿布,“我来我来,我给儿子换尿布。” 兰芝打开包被:“哟,可不是嘛,好大的一泡尿。” 陈源兖笑道:“能吃能尿,消化得好。”二人将孩子包裹好。兰芝说,“别坐着了,上床睡吧。” 陈源兖问:“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唉,睡吧,明早起来再说。”岱云刚要宽衣,儿子哭闹起来:“哟,这是怎么了?”兰芝忙将奶子塞在孩子嘴里,“哈,尿一撒,肚子就空了,真是个直肠子。” 岱云看着儿子吃奶的样子,脸露幸福的笑容:“乖儿子,长大好好孝敬娘吧。”兰芝长叹一声,“不图孩子孝敬,两个儿子能有一个像你的,为陈家争脸面争气,我便宽心了。” 陈源兖逗着妻子:“谁说两个儿子,明年还会有一个呢。”兰芝呵呵笑道,“想得美,这得看命。” 陈源兖说:“有人说,我命里五个儿子呢。不急,咱慢慢生。”兰芝感叹道,“天哪,五个儿子,你养得起吗?”陈源兖自美道,“有了自然养得起。喂,孩子满月那天,你不是身上老不干净吗?你猜,小岑背地里问我什么?” “问你什么?” 陈源兖说:“他问我,是不是你没满月,我就对你不老实了。要不怎么会一直流血不止。” 兰芝羞涩一笑:“呵,那他真是冤枉了你。” 陈源兖说:“是啊,我怎么会那么不是东西,连涤生都拿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笑。真把我想成他了。”岱云说着嘿嘿一笑。 兰芝嘴一撇:“你们男人说的话,别给我听。反正你们几个在一起,坏话没少说。” 陈源兖辩解道:“嗨,男人与男人间,哪那么多正经。偶尔打个趣,说个灰色小幽默而已。要不,天天在署里綳着个脸,快成泥塑了。不过,坏事从来不敢想。” 兰芝盯着岱云的脸:“真君子也伪君子?” 陈源兖忙说:“真君子,真君子,如假包换。” 二人正在说笑,兰芝突然眉头一皱,极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陈源兖忙问,“怎么?又疼厉害了?”顷刻间,兰芝疼得嘴唇直打战,额头渗出了汗珠,岱云见状惊恐道,“兰芝,说话!” 兰芝闭着眼,忍着绞痛努力地说着:“我,……你快抱着孩子。” 岱云忙接过兰芝怀中的孩子,将其捂在被窝,迅速起身去开屋门,扑面一个旋风卷着雪花飞进了屋。岱云手扶门框,望了眼漆黑的夜空和飞舞的雪片,冲着院里大喊:“富贵!富贵!” 富贵闻声忙从屋里跑出,他边跑边应着:“老爷,老爷,我来”富贵来了的了没说出口,一个趔趄滑倒在雪中,此时,桂香屋的灯也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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