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柳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说: “昭仪,婢子是春熙姐姐没了之后,才来您身边的,相处也就半月,您不信我,您防着我,我都可以理解。但是婢子发誓,婢子是真心盼着您好,盼着您平安的。” “春熙姐姐和您的情分,别人比不上。您记着自己的婢女枉死,想要为她讨一个公道,更是让人感动。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春熙姐姐。我们这些奴婢生来就是地上的蚂蚁,活着的价值就是供主子驱使,主子的责罚打骂也是我们应该受着的,更别说死。在这宫里,不,在这天底下,一个奴婢的死,还不如一匹锦布被撕裂,一个玉镯被打碎。所以,昭仪您肯为您的婢女出头,我很惊讶,很羡慕,也很嫉妒。我真的不希望看到您受伤,去和一个您根本斗不过的人,撞一个头破血流。” 褚月终于从香囊上移开视线,夜幕一样的眸子看向碧柳。 碧柳和褚月对视,咬住下唇,纠结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说: “而且,春熙姐姐的死不一定就是贵妃做的。” 褚月没有说话,给予了碧柳一点底气,她把她这些日子思考的东西,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之前说是齐秀女,现在应该叫齐婕妤杀怕叶秀女,然后贵妃帮她杀死证人脱罪。可是现在证实了叶秀女的死和齐婕妤和贵妃没有任何关系。那贵妃灭口春熙姐姐之事,也并不成立。” “退一步说,就算当时贵妃也以为是齐婕妤杀人,要帮她掩埋证据,但她的手段这样粗糙吗?昭仪,您刚进宫可能不知道,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上十几年,见过还是宫女的贵妃娘娘的人都了解,以贵妃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做出一个这样低劣,反而会让别人更加怀疑她的事。她要真想灭口,绝对会是’光明正大‘’有理有据‘,让别人挑不出错,并且扫尾得干干净净的。” 褚月眼神闪烁,碧柳跪行一步,握住她的手: “昭仪,这就是一个套!真正杀死叶家女,杀死春熙姐姐的人就为了利用您,让您做马前卒,做替死鬼,让您帮她们和贵妃相争。您不能遂她们的愿,害了自己啊!” 碧柳激动的声音落下,室内陷入沉寂。褚月看着这个刚刚认识不久,跪在她面前,眉毛皱成一团,一脸担心的宫女,半晌后轻叹一声。 碧柳说得这些她不知道吗? 她其实都知道。 春熙刚死的时候,她的确被流言带偏,一门心思认为是贵妃害了她。 可是当案子平息,她受封昭仪,母亲呈了帖子进宫来看望她之后,她的母亲已经把事情掰碎了、揉开了和她说清楚。 母亲是为了让她不要被人欺骗,掺和进后宫争斗,希望她明哲保身,平安度日,但她偏偏要一脑袋扎进去。 在别人眼里,春熙是奴婢,是一个可以随时替换,可有可无的物件,但对于她来说——春熙是她不可或缺的家人。 京城里的人都说,她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 她爹娘恩爱有加,伉俪情深。荣国公无妾室无通房,一女三子皆是国公府人所出。 所有人都羡慕她,认为她是天之骄女,连她娘都这么认为。但只有她自己记得,十岁之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爹娘的故事狗血又老套。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但她刚出生不久,她父亲领兵平乱,再回京,就带回一个救他于危难,以身相许的恩人孤女。 孤女说了,不求荣华富贵,名分地位,只想陪在小将军身边(她爹当时还没袭爵),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所有人都劝她娘大度,连她爹也这么说,还说这孤女单纯善良,绝不会和她娘争的。 所以不管她娘愿不愿意,这恩人孤女就进了国公府,成了她爹的妾室。 再后来就是常见的,诬陷争宠,误会争吵。 五岁时,因为她娘“害”得妾室流产,她爹甚至封了她们的院子,自此一步不肯踏入。 她娘也一蹶不振,郁郁寡欢。 五岁的褚月饿了,是八岁大的春熙,站在凳子上给她煮面条。她馋了,是春熙拿自己辛苦攒的五个铜板,给她出去买糖。她无聊,是春熙给她讲故事,陪她爬树,捉蟋蟀。她病了,是春熙大雨里去敲芳草院的院门,被妾室的奴婢拦着,在雨里被浇了一个时辰,被打被骂,她都不肯走大声嚷嚷,才召来她爹的小厮,惊动了她爹,给她请了大夫。 这件事,打碎了孤女白莲一样不染凡尘的假面。 她娘也打起精神,争了口气。终于在她十岁那年,让她爹认清了自己心中“医者仁心的小白兔“恩人的真面目,把人休弃,才有了后来世人口中的褚月。 那段日子好像被人抹去,没有人再提起。 她爹忘了,她娘忘了,他们成了琴瑟和鸣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但褚月忘不了! 她也绝对不会忘记,在那段日子里唯一支撑她,陪伴她的人。 今天司徒蓁一来,她就发现,司徒蓁言语间说得是对”贵妃“的羡慕,其实意在激怒她。她明知有鬼,却依然入局就是为了春熙。 司徒蓁要她去撕咬贵妃,那她就要让贵妃厌恶司徒蓁忌惮司徒蓁。 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春熙,但显然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贵妃。所有想对贵妃下手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春熙的凶手。 她要一个个接近,一点点探查,把这宫里的水搅浑,然后揪出她! 她要她,为春熙偿命。 回到各自宫里的褚月和司徒蓁,都在复盘着今天这场由她们制造的矛盾。 司徒蓁在思考褚月。 巧了,褚月也在琢磨着司徒蓁。 毕竟司徒蓁那张脸,一看就没法儿和贵妃和谐共处。偏又过来挑拨她,再加上陷害贵妃的导火索叶盼儿也是死在毓秀宫。褚月就怀疑,这次的秀女之中是不是就有幕后凶手的爪牙。这个爪牙会不会就是司徒蓁? 崇华宫和甘露宫里气氛都挺低沉的。 落在树枝上的鸟雀像是感受到焦躁和凝重,喳喳两声张开翅膀起飞,穿过重重玉宇琼楼,落在一处馨香满园,快意热闹的地方。 “那盆放那儿。” “这些摆在那边。” 搬着花的工人鱼贯而入,外面的宫道上还有整齐排列等待的人,像是一条缤纷繁丽的长龙。 等到九十九盆牡丹都送进了承乾宫,司苑司的人离开,梅瑾萱才站在雨泽殿门口的台阶上,欣赏起这花开富贵的繁盛之花。 素凝捧着那盆双头姚黄,来到梅瑾萱身边,笑着说: “娘娘您看,今年这姚黄开得真好呢!” 梅瑾萱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稚嫩的花瓣,又俯身凑近嗅闻,一阵馥郁香气顿时沁入脾肺,令人神清气爽,身心舒畅。 她赞道:“是开得好。” 素雪在旁边看看素凝,又看看梅瑾萱,笑容满足,像是总在墙上摇着尾巴乱晃,看着自己生的猫崽子的那只乌云盖雪。 梅瑾萱赏了会儿花,收回视线转头问: “司苑司不是说未时送过来吗?怎么你还特意去一趟。” 素雪柔声说:“本来要送几盆魏紫,结果那花突然就蔫了,司苑司便派人过来告罪。您也知道,这些花儿草儿,越是名贵越骄矜,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水浇少了、太阳晒多了,就死给你看。所以,我做主没有怪罪,只让他们把蔫了的换下来。正好我午食吃得有些难受,就去司苑司走了趟,挑了几盆开得正艳的冠世墨玉作为替代。” 素雪对着冠世墨玉的方向遥遥一指,梅瑾萱看过去,那花颜色黑红,色泽浓郁,艳而不浮。既有红的张扬锐气,又有黑的霸道神秘,的确是极漂亮的。 梅瑾萱点点头,称赞素雪挑到了她的心坎里。 完全没有发现,素雪撒了谎。 素雪看着梅瑾萱开心的样子,把眼中的锐利隐藏。 司苑司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两只蚂蚱,跳来跳去的小伎俩,完全不配脏了她家贵妃的眼。 把那点小风波掩藏,又看了会花,她对素凝嗔道:“还不快放进去。就你那粗心劲儿,小心一会儿打碎了。” 素凝不服气:“你就会冤枉我!去年宫里最好的牡丹,还是我去坤宁宫搬回来的呢。连皇后都夸我是学武的好苗子,力气大,手稳……“ 说着说着,素凝在素雪吃人的眼神中,消了声。 肉眼可见,梅瑾萱的笑容满满沉下去。 是啊,往年最好的那批花都是送到皇后宫中。 她赏一会儿,又会以各种名义送出去。这几盆给太妃,那几盆给淑妃…… 然后最好的那盆花王,总是会被分到承乾宫。 那人说:陛下喜爱贵妃,曾称赞贵妃就如牡丹,既如此便把这牡丹送给贵妃,想来也能让陛下高兴。 别人都觉得,梅瑾萱年年都能拥有这世上开得最珍奇最美丽的牡丹,是因为皇帝的偏爱,但只有梅瑾萱知道——不是的。 只是那人知道她喜欢花,喜欢各色各样开得生机勃勃的花,所以才想办法,把这世间最美的花送到她眼前。 就连她的宫里,也摆满了自己钟爱的花草,等着自己每天清晨路过一瞥。 梅瑾萱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被眼前这盆姚黄的美刺痛了,她闭上眼睛忍下眼中的酸胀灼热,转过身,沉默地走回雨泽殿里。 素雪和素凝没敢出声叫她,立在殿外,看着她孤寂的背影隐于屏风后。 半晌,素雪扭头,指尖狠狠戳上素凝的额头,恨不得把她的脑壳捅漏。 “你是不是傻!什么话你都说!平时让你吃点核桃补补,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素雪好久没这么生气了。 她为什么隐瞒司苑司的事,不就是为了让梅瑾萱刚开心轻松一点,不想拿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她心烦。结果,她这边刚把人哄开心,就有傻子在旁边扎了个更大的! 要不是素凝是她亲妹妹,她都想把人扔进承乾宫后面的水井里,一了百了。 素凝捧着花,也不敢躲,也不敢挡,只能这么硬受着,脑门都红了。 她瘪瘪嘴告饶:“我错了!我知道错!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给忘了……” 她不求饶还好,一说话素雪更来气。 当,当,当。像老母鸡捉虫子,叨得素凝脑袋叮当响。 “你能记得啥!你能记得啥!你就能记得吃!” 素雪压低声音骂道:“收拾东西,明天就给我回郊外甘泉宫继续‘养病’,今年都别回来了!” 素凝年纪小,天性活泼不爱拘束,梅瑾萱她们也宠她。所以时常编着理由,今天风寒,明天咳嗽,害怕传染宫里贵人,放任出宫,去郊外的皇家庄园“养病”,其实就是放她出去玩。 外面是好,但是素凝也想念姐姐们。尤其最近,虽然没人跟她说,她也感觉到后宫风起云涌,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危险的风暴。她担心姐姐们,她也想留下来为梅瑾萱出力,她才不要出宫。 “我不!” 素凝撅嘴:“我不去!娘娘需要我!” 孩子总是会变熊的,有的在小时候,有的在青年,当然也有熊一辈子的。 现在素凝在素雪眼里就是熊孩子一个。 她气急败坏,掐住素凝的耳朵就骂: “需要你个王八犊子!” 再没有半点平日里承乾宫第一宫女的风度。 幸好,梅瑾萱很快就自我调节过来。晚膳时就恢复了笑容,就是细看眼角要有点红。 毕竟她现在还有仇要报。 这事就像是一根萝卜呆在她的脑袋前面,是她的动力,也是她的支撑,让她没有半点沉溺自哀的时间,逼迫着她一直向前。 素凝在素雪手底下,留下一条命。也保住了她留在承乾宫的权利。 勉强算其乐融融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素雪还想着怎么搞点小花样,再让梅瑾萱开心,彻底忘记昨天的时候,一个消息就像是迎风生长的白子菜,一夜之间长遍后宫的每个角落,在人们口中,口口相传。 “听说司徒充媛昨天去司苑司和贵妃抢牡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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