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人被姜泰召见时,她没有掩饰脸上留着痛哭一场的痕迹。 “夫人何故难过?莫不是王瀛姝请夫人去宝光殿,是为羞辱!”姜泰看似义愤填膺,但不待卫夫人回应,又自说自话:“按理说,这不应该啊?王瀛姝就算疑心皇后也有意窃取脂瑰,可毕竟一如夫人推测,皇后势必会阻止太后搜检宝光殿,渐台事件后,夫人前往试探,不是也说王瀛姝确实对夫人还算信任,并指望着夫人能促成两国和议?” 卫夫人从来不曾因为姜泰的凉薄心寒。 本就不抱期望,自然说不上失望,她取信姜泰的初衷,也是为了自保。 她毫不在意姜泰对她的利用,利用她迷惑文氏。 卫夫人侧过身:“左副使急于择定始行大祭典的日期,今日与大尚臣商议无果,又才摧促妾说服陛下,妾既不能答应左副使的摧逼,还只能想法子打消左副使的疑心,以便陛下的计划顺利进行,于是只好又故伎重施,强调妾的父母兄嫂均是为长公主加害,若不痛哭一场,争获不得左副使的信任。” 这样说着,眼睛却又泛红了,卫夫人哽咽道:“妾是入戏太深。” 姜泰脸上才浮现了一点尴尬的神色,默了一歇,才叹息道:“里娜当年的确是……太过狂妄狠毒了,可她性情已经养成,我又自身难保,着实无力庇护夫人的家人。是我辜负了你。” 轻飘飘的歉意,姜泰也是不常说的。 “妾知道,一切都是文氏的诡计,长公主只是被文氏利用,无论如何,她终归是陛下的胞妹,为了保全陛下,长公主委屈求全下嫁西平公,陛下又怎么忍心惩处长公主呢?妾草芥之人,能得陛下垂青已是天大的福泽,又怎敢置陛下于不孝不悌之境?且冤有头债有主,妾只向文氏讨回这笔血债。” “朕答应夫人,迟早一日,必让文氏血债血偿。” 这话,倒是时不时就要念叨一遍。 如果一定要将仇敌排个序号,姜泰排序在末尾,不过卫夫人没骨难忘的是,甚至唯一一个为她的家人真心实意求情者居然是姜漠,那时姜泰如何说……姜漠假惺惺的求情,跟文氏倒是一唱一合,谁不知他们母子二人这番作态,为的是火上浇油。 姜泰哪里会看不出火上浇油和心存不忍的区别?火上浇油的文皇后,摆出嫡母的架势训斥姜里娜,口口声声——是陛下与我惯坏了你!姜漠不讲这些话,他只是恳求姜雄鹰既然立法重修了刑律,就不可处以私刑,臣民罪否,当由刑官审查。 姜泰不希望她的兄长成为姜里娜的“客卿”。 他担心的是一旦她的兄长为姜里娜所征服,从心存抗拒,变为取悦攀附,兄长成为了她的后盾,她这个玩物,就有可能会失控,有了倚仗后,野心便会膨胀,逼着姜泰在她和午氏之间取舍,甚至有可能离间他和姜里娜之间的兄妹情。 在姜泰看来,她的家人,死绝了反而省心。 男人们都一样,以为女人生了他的子嗣,就会为子嗣而活,从此亲生的子女就会取代父母家人,成为女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为姜泰生了儿子,哪怕为了自己的儿子,再也不会听令于文氏,势必会铁了心的辅佐他争得皇位,因为只有当他争得了皇位,她的儿子才有可能继承大统。 又何必再救她的家人呢? 她有可能是姜泰最爱的女人,可与权位相比,所有的人在姜泰看来都无足重轻。 这样的爱,就如同爱一只玩宠,爱一桌美食,爱她,是因为她能让姜泰获得愉悦,满足他权欲之外的某种欲望,她从来不是无可取代,而是她一直努力于取悦姜泰,像一条主动脱去锐刺的鱼,呈现最鲜美的色味,让姜泰吃得开心,吃得放心。 于是姜泰才能念念不忘她这道菜肴。 她鄙视自己,有那么一段时间,居然会因为姜泰而自责。 “陛下,事不宜迟,计划该实施了。”卫夫人终于给了姜泰一个正脸,她的眼泪并非收放自如,有时候哭不出来,但忍是忍得了的,卫夫人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意,目光灼灼:“请陛下放心,妾有把握说服文氏,让她将那致命的毒药,亲手落于太尊的汤药中!” 姜泰甚至不多过问细节。 他早想让姜雄鹰去死了! 他其实已经淡忘了生父的音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场隆重的天葬仪典,很快他就得将叔父称为父亲,幼小的他,跟所有羌人一样,根本不觉一直遵循的制度有任何错谬,他曾经是真把姜雄鹰当作父亲,当作昆仑虚至高无上的王者,付以赤挚的爱戴和敬重。 哪怕母亲告诉他——不能相信呼延雄鹰这个忘恩负义的贱类! 那时的他认定他伟大的父汗,绝无可能因为一个女人,抛弃儿子。 每一场战役,他都冲锋在前,他不惧战亡,因为他得到了父汗的嘉许,他以为他是昆仑虚最幸运的人。 事实证明,他曾经无比的愚蠢。 他被驱逐,根本不是因为他触犯了礼律,他的原罪是具有了延迟大祭典呢?横竖姜泰已经伪造了神意,把通灵塔起火的凶预嫁祸给太尊帝,太尊帝暴亡,姜泰既可以以治丧之说延迟大祭典至三载之后,还可以愚弄部民,让他们相信太尊帝果然做出了违背神旨的罪行。 可普通民众易受愚弄,贵族们绝对不会相信姜泰的一面之辞,尤其是冉其吉,他还是绣腰令,绣腰司有权查实太尊帝的死因,太尊帝被人害杀,绝对瞒不过冉其吉,因此姜泰需要一个人顶罪,这个人只能是我,是我害杀了太尊帝,后畏罪自尽。 姜泰明知道如此的说辞不足以让冉其吉确信,他总不能再让姚氏动手,让他的生母受到弑君的罪控,所以他只好利用你这把匕首,你真的相信姜泰保得住你么?” 卫夫人轻笑不语。 “你或许曾为姜泰打动,但你家人被处死时,他同样袖手旁观,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对他就失望了,女人啊,有时不会太计较男人的言而无信,但只要被伤透了心,就不会再轻易付出半分真情,你是个聪明人,必不甘跟我同归于尽,你一定有自保之计,我却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妙计,能够避免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文氏微笑:“你能让我死得明白些么?” “很简单,我毛遂自荐,今日来此处,不是为了当刽子杀,而是为了劝你弑君弑夫。” 文氏挑起眉头,先是诧异,随之又点头道:“让我毒杀太尊帝,但留我命在,由我说服冉氏部等,就无人再质疑太尊帝是死于非命的说法了,事已至此,太尊帝的死活,其实无足重轻,文氏部等追随之人,不再是太尊帝,而是镇原王。 可你真的有把握能够说服我?” “太尊帝留下了遗诏,若崩,会让你生殉。” “因此,我会痛恨太尊帝?”文氏笑了笑:“太尊帝并非只有吾儿一个亲生子,却决意立吾儿为皇储,他于我而言,就并非无情无义,我不会因为太尊帝要让我生殉就痛恨他,用这个事由,你可说服不了我甘为你等利用。” “到了这个地步,太妃难道还要伪称你对太尊帝情深意重么?” “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丈夫,而是儿子,我当然知道姜泰容不下吾儿,我为何要为我的死仇所利用。” “因为我不会让镇原王死。”卫夫人说。 文氏微笑:“可你左右不了姜泰的想法。” “但我却能立即让镇原王死在东豫。”卫夫人说:“只要我利用姜里娜这个蠢人,逼杀神元殿君,东豫会立即对北汉宣战,做为人质的镇原王可还有活路?太妃现在应当了解我的生性了吧?我为了权势甚至能无视亲子的生死,北汉的安危于我而言算得上什么呢?” “倾巢之下必无完卵,更何谈权势?” “西豫亡国,我这西豫的遗民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我想如果我略施小计就能让北汉、东豫两败俱损,大赵的君帝应当会认同我的才干吧?太妃若毁我固宠的计划,我也只好,冒着大风险另寻高枝攀附了。” 文氏隔了良久,才冲卫夫人伸手。 卫夫人冷笑着,并未伸手去握,文氏却非常固执,强行握住了她的手腕:“冤有头债有主,吾儿并未加害过你的家人,当年他年岁还小,且他一直不知道是我令你取悦姜泰,当然也不知道我留下策儿在未央宫,是为了要胁你,姜泰夺位后,吾儿苦于自保,是我下令将策儿毒杀,为的是嫁祸给午氏,我想利用你铲除午氏,断姜泰一臂。 日后大位的归属,不是你我能左右,我的确需要为镇原王,我的儿子先争取这一线生机,卫夫人,等镇原王归朝,我会自寻了断,所以我答应你会亲手送太尊归西,也会说服冉朱孤等暂时配合姜泰,镇原王系与你,或许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可未必你死我活,镇原王若得复位,至少可以做到赦你不死。” “如果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宰者,当然不至于舍弃多年以来的心血,走一条更加曲折和莫测的路迳。”卫夫人狠狠摆脱文氏的指掌:“不过太妃一贯精明,千万莫想着让太尊帝甘愿赴死。” 文氏垂着手臂,忽然一下子,笑得几分恍惚:“我何德何能?太尊帝不是我,他不会为镇原王完全不计生死,他放逐姜泰,却留下了姚氏另外两个儿子,是为什么呢?说到底,他还是要顾及自己的声名,姜泰有军功,威胁到的其实就是太尊的君权,这才是他必须把姜泰放逐的根本原因。 太尊帝已经不是昆仑虚的一部汗王了,他是大汉国的开国之君,把皇位传给亲子,那是最原始最自然的想法,但同时太尊帝还得挣下虚名,我比谁都清楚,他最珍惜的人是他自己。所以我可以为了我的儿子去死,太尊帝却不会为了任何人事牺牲他自己,我纵然巧舌如簧,也无法劝他为了镇原王赴死,我会杀他,为我的儿子争取一线生机,说穿了,在我心目中的排序,是我的子孙,我的孙儿是一定安全的,我还想保下我的儿子,卫夫人,你放下,我不是姚氏这样的蠢人,我知道你们想得到什么。” 你真的知道么? 我想要的,是让你们所有人的美梦落空,我不杀姜漠,但他不要想着理所当然的荣华富贵。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我就是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在你文氏看来,也许比姚氏更加愚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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