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吧。”窦孟德伸手取过装油壶的箱子,逐一看着油壶上贴的小纸条。 “我来给你打下手。”慕容林要过装工具的箱子,一一取出来,拿在手里琢磨着材质,翻来倒去熟悉使用方法。 独孤嫣然听了冯行偃的一番话,这要是弄坏了王家姐弟的宝贝,以后真就像冯行偃说的,没脸去见他们了,也是心生悔意。 担心的问道:“八叔,你们行吗?” 独孤绿从围拢过来的人群里挪到独孤嫣然背后,抬手揉着她的头,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呀,嗨!也不光是你一个,是你们这一代六镇子弟。 住在大城里富贵享乐惯了。 嫣然,你可知道马车对于咱们祖上代表着什么? ” 独孤嫣然蹙着眉,“马车!不就是用来运送货物,出门乘坐吗?” 独孤绿冷哼道:“哼!出门乘坐! 你忘了咱们六镇是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游牧族! 你说说看,先祖们什么时间不是在路上呢? 无尽的迁徙路途上,载着老人儿女的一辆马车,就是一个家。 有哪个人会不珍惜自己的家呢! 所以,从前的六镇子弟,无论贵贱,人人都熟悉驾驭、养护马车。 检查车况,给车轴注润滑油,简单的修补车轮,我也会做。” 见独孤嫣然露出惊讶的表情,独孤绿继续感慨道:“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有幸生在高门显贵之家,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已经不懂人世艰难。 你爹和你姑父他们贵为国公,可身为统兵的大将军,逢战必身先士卒奋勇争先。如今年过花甲了,他们依旧坚持闻鸡习武,日日不缀。 都知道窦大东主富可敌国,他拥有的巨大财富,又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窦家经营米粮,铁器,每日里都要动用成百上千的马车转运货物。 车夫一次偷懒大意,没照着规定检查,养护车辆,结果很可能是车翻货毁,严重的还会伤及人命。 而你不以为意的养护车辆在每一处多浪费滴油,放在窦东主这儿,汇拢了便是几万,几十万滴,是车载斗量的巨量。 身为大东主,他敢不懂吗? 你呀,不说和长辈们比,和瑟瑟,秀儿比也差远了。” 独孤嫣然听了小姑一番教诲,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慕容林用马车自带的小铁锤逐一轻敲每一个构件,用心的听着声响,没发现问题,收了工具,直起了腰,见一旁的几位大人齐齐投过询问的目光,低声说道:“还是把军器监和工部的大匠师都调来看看这辆车吧!” 窦孟德站起身,揉着腰,先自嘲道:“不行了,就检查一辆车,几处润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走到几位大人身边,侧过身子,避开了冯行偃和几个女孩子的视线,顿时面色肃然,低声说道:“各位大人,以窦某拙见,调大匠师来也是白看,他们再怎么看的仔细,顶多受点启发,照搬原样复制出此车是不可能的。” 慕容林神情黯淡,无声的点着头。 苏焕不解的问道:“不说巧思妙想造出一辆来,照着实物复制一辆,连军器监和工部的大匠师们都做不到?” 慕容林苦笑道:“仆射大人可愿将您珍藏的‘虫鸣’,‘弦音’二剑拿来做车用。 还不是用作大材,您看,就是垫在车厢下那两组捆扎在一起的钢条。” ‘虫鸣’,‘弦音’分别排在名剑录十九,三十一名,苏焕之所以不惜花费重金收藏在府中,不光是因为这两柄剑锋利非常,这两柄剑还有个刚柔并济的共同特点。 用力弯曲剑身,能够将剑尖触及剑柄尾端,放开手,剑身弹直,会发出极其悦耳的颤鸣。 苏焕半蹲着,歪着头看向车厢下的两组钢片,觉得 ‘虫鸣’,‘弦音’加一起也不够一条的用料,这样算来,打造这一整辆车的物料 苏焕讶然问道:“你是说这辆车用料皆是上品精钢?” 慕容林答道:“没错,打造这辆车的材料,抵得上名刀名剑榜上的几十柄神兵利器。” 说完了,满眼惋惜,又蹲下身子,一个构件一个构件的摸起来。 冯行偃盯着窦孟德给车轴上过油,就动手开始解红马背上的马鞍,看样子就知道他是要用红马牵引这辆马车。 “行偃,我留着玩儿两天,再还回去好吗!”独孤嫣然一边扯着冯行偃的手捣乱,一边哀求着。 “行偃,你是一路快马加鞭从汉阳县赶回来的吧?红马跑的满身汗,再让它拉着马车跑到汉阳县,你就不怕累坏了它?”瑟瑟委婉的劝说着。 窦灵儿嘟着小嘴,不说话,韩秀儿跑去跟着慕容林,一边有样学样逐一摸着钢铁构件,一边向慕容林讨教着。 高氏父子悄然退到人群边上,低声说着话。 “有这样一辆马车的主人,定然不是凡俗之辈。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你们如何结识的?”高松问道。 “王小石,是个生来带有顽疾的病弱少年,还是爷爷最早结识的他。”高晋低声向父亲简略的介绍了王小石。 末了,语气一转,神情严肃的说道:“父亲,今日我们从王庄带出了大量麻索,王小石的哑仆从还将一整套木工工具和打铁炉装在车上。 我心生好奇,就找王芝秀询问。 王芝秀说东西和人都是王小石列出单子要的。 至于原因,是王小石推断出,近期会有场特大暴雨,他提前备好绳索工具,是为了便于从魏水河打捞漂浮的树木。” “嗯! 能从魏水里打捞树木,这雨必然不小。晋儿你是为你爷爷担心?” “是呀,我陪爷爷过来的,扎好了大营才来的京都。 交战双方为了防止敌方借助草丛隐藏,最便捷的办法就是纵火。 反复被大火烧烤,搞得好多地方,方圆数十里草木不生。 烈日下酷热难耐,爷爷图凉爽和用水便利,把大营扎在了离魏水不远的一处洼地中,这要是下起了瓢泼大雨,大营就成了个大水洼子了。” “这个叫王小石的少年说的话可信吗?”高松拧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高晋挠了挠头,“反正从我认识他开始,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废话。 他说的有些话,刚听了,觉得似乎不合理,过段时间才明白,是他对整个事情的进展和变化,有强大的预判。” 高松正容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这就找苏仆射大人,请他” 没想到苏焕耳朵尖,已经凑了过来,张嘴就大声的调侃道:“找我干嘛? 你高寿亭本就是兵部主官,提醒行军总管注意天时,转移驻营地,是你的本职。” “陛下还没颁下敕令,我” 这时所有人都转而注意着他们,冯玄道故意板着面孔,呵斥道:“寿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年轻人勇于任事是件好事。 可还没如何呢,先想着屁股下的官位,这怎么行啊? 你就任兵部侍郎的敕令,陛下昨天就颁下了。 兵部尚书空缺着,就等你来京主理兵部。 没遂了你的心意,直接坐上尚书的官位,你就要闹情绪呀?撂挑子不干了?” 高松听得出来,冯玄道好似在训斥他,实则是在提醒他,原本给到他的就是有实无名的兵部尚书,侍郎升尚书也不过是奏请陛下颁下道诏令。 “寿亭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事关老父亲安慰,高松也不矫情,大大方方的冲众人拱拱手,叉着两条腿,身子左右猛烈摇晃着,快步离开了卫国公府。 慕容坚目光闪烁,轻声问冯玄道: “玄老也相信王小石的预断?” “久旱必雨,虽说前些日下了场暴雨,比起今年的旱情,还是显得太小了。 近期下雨的可能确实不小。” 冯玄道突然想到,今天高晋几个都去了王庄,冯行偃却是一直和王小石在一起。 “行偃,你先过来,来来,来,到凉亭里,坐着跟大爷爷聊会天。” “天不早了,我要赶时间把车送还给小石头。” 慕容坚完美的配合着冯玄道,先是凶巴巴怒瞪了独孤嫣然一眼, 沉声说道:“嫣然犯的错,干嘛要你送还呢? 车子肯定要还回去,还必须是嫣然亲自送去,诚恳的跟王家姐弟道歉认错,不然也记不住自己错哪了, 嫣然,你听明白了吗。” 独孤嫣然平生第一次被姑父凶,还当着众多外人,小脸先是吓的煞白,接着羞愤的涨红了脸,骤然间双手捂着脸,“哇!”大哭起来。 这一来气鼓鼓的冯行偃像是扎破了的气球,怒气早没了,反过来心痛的扎着手,低声下气的安慰起独孤嫣然。 “成天价的拍胸脯,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你大爷爷叫你聊正事呢,还不赶快去! 这有我呢,襁褓里把她抱大,还能哄不住她了。去吧,去吧!”独孤绿揽着独孤嫣然的肩,把冯行偃向凉亭推着,“高晋,你也过去,姑娘们都跟着我,回屋里说话。” 高晋跟在冯行偃后面进了凉亭,不敢入座,垂手而立,最后还是冯玄道发了话,让他和冯行偃坐到凉亭护栏上。 护栏有二尺多高,只有三寸宽窄,俩人只有把大腿担在上面才能坐稳。 冯行偃刚坐下,就急火火的解释道:“大爷爷,大柱国,您们不了解情况。 这辆车对于小石头有多重要。” “我们不知道,你就跟我们好好说道说道,在你心里,大爷爷不会是个不讲道理的老糊涂吧?”冯玄道捻着短髯。 “您二老都见过小石头本人,其实他实际年纪要比看着大,之所以个头比同龄人要矮大半个头,和他身体有病有关。 他的身体就是,很弱、很弱。 他亲口跟我说,每天脱鞋上床,都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醒过来,再穿上鞋子。” “有这么严重?”苏焕已经知道窦孟德和王庄是旧识,侧着脸看着窦孟德。只见窦孟德黯然点着头。 高晋抢着说道:“王小石的身体确实很弱。 昨日上午稍稍劳累了些,就昏厥过去了。把他姐姐王芝秀吓坏了,什么都不顾了,一直守着他,生怕他醒不过来。” 冯行偃接着说道:“小石头身子太弱,承受不了骑马坐驴的劳累,就连普通马车的颠簸也受不了。 平时出行都是由大砖头背着,不出自己家庄子这样还行。 想要去更远的地方,可就太不方便了。 这辆马车就是王庄所有的庄户送给他的成年礼。 为了这一辆车,彻底掏空了王庄几十代人积攒出的家底。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做这件事,就是为了能够让小石头在短暂的生命里,能去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有机会欣赏这个世界的大好风光。 如果今天嫣然抢了小石头家别的什么,我一定不会这样生气。 大不了我找别的好东西,替她送给小石头,作为补偿。 可是,当我知道这辆车绝对不会有第二辆,而小石头没了它,所有对远方的美好向往,都成了幻梦。 才很生嫣然的气! 她怎么会可以去抢一个随时都会失去生命的好朋友,对这个世界最后,也是最美好的向往呢!? 她这样做,已经不是任性,而是太不懂事,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恶毒。 所以,我很生气。” “哦! 是小石头跟你说的这些?” “不是的,是他姐姐王芝秀告诉我的, 小石头那会儿正忙着写那张保养条文呢。” 冯行偃神色萧索,长叹了口气:“我离开的时候再三向小石头保证,今天一定把车还回去。 现在我明白,小石头说的没错,这辆车被嫣然带进京城,短时间里就还不回去了。 所以他才急着写那份条文,意思是让我们尽量养护好这辆马车。” 一瞬间,他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堪,有气无力的说道:“嫣然其实特别喜欢王芝秀,和她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觉得好有趣,可是这一次王芝秀绝对不可能原谅嫣然,王芝秀这个朋友她算是永远失去了。 经过这件事,无论小石头在不在意,在我心里,已经不敢把自己当做他的好朋友。 太他娘的丢人了! 阿信,小叶,大砖头,小瑾儿,谁还会看得起我?! 我这样个一天只会惹祸,还说话不算数,专门坑害朋友的人?” 说着说着。抬腿扭过身子冲着凉亭外面,蜷起了身子,把头埋在了手掌里。 冯玄道扬了扬眉梢,语气夸张的问道:“哭了!” 冯行偃瓮声瓮气的低吼道:“没哭!” “没哭就好! 你都说了,小石头都知道,这辆车会引人注意, 把养护的法子让你带回来。” “那是小石头的车!”冯行偃的吼声像极了落入陷阱的野兽在无助的哀嚎。 虽然他性格耿直,终究是生长在官宦之家。 看见大爷爷他们几位大人,对待这辆马车的重视程度,竟会不亚于朝堂大事,稍一迟缓,也明白了这辆车的命运,已经不是他或者是嫣然能够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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