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六十七年，秋至。 冷宫渐闻一发疯的妃子，喜欢痴笑，直勾勾地望着冷宫院中那棵不可名状的大树，没了叶子，只剩下了萧条。 此事还是洒扫冷宫的宫女传出的。 那日她前往冷宫洒扫时，被这抹不似人的身影，还有那笑声给吓得半死，凑近一看，才知是个冷宫妃子。 那站在寥落枯树下方的女子，身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裳。 仔细瞧着，还能见着衣裳上细致的纹路，那是唯有妃子服饰才能穿戴的。 只是衣裳在常年累月磕碰下，早已筚路蓝缕。 脸色虚白，眼神痴迷，手中拿着柄碧玉色的梳子。 忽的有天，这个疯妃传言流到了楠香耳边，她回忆往昔，终于是想起了此人。 乃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婉如。 一位在冷宫待了十多年的妃子。 …… 这一日，原本寂寥的冷宫多了些声响动静。 “还给我……” “你还给我……” “求求你还给我……” 宋婉如紧紧抓着洒扫宫女的脚，整个身子已经趴在了地上，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不停摩擦，嘴边不停地乞求着。 宫女脸上眼底闪着些慌乱，语气中又充满了决绝，不停地用脚踹着她。 “放开！” “快点给我放开！” 宋婉如脸上除了多了些尘土，更多了些血迹。 好几天前，这宫女便看上了宋婉如手中拿着的这柄翠绿色翠玉梳，被盘得晶莹透亮，那材质应当是翠色翡翠，若是拿出去典当必定价值不菲。 只是从此人手中抢夺东西还是让她有些惊慌，宋婉如虽身在冷宫，但好歹也是位妃子，若是被人瞧着了，她也是要遭殃的。 但被猪油蒙了心的宫女又岂会甘心只能看着这翡翠制成的梳子。 “求你还给我！” 眼见着宋婉如抓着她的脚踝撒泼不放开，她心一狠，拿起手中的扫帚朝着她的脑袋来了几棍。 “你这不知何时便入土的臜人，拿这么好的东西干甚？倒不如成全了我。” 被扫帚敲得生疼的宋婉如，也没了抓着宫女脚踝的力气，整个人软了下去，脑袋一阵眩乎。 这几棍倒是让她清醒了，鼻子也渗出了些鲜血。 “我宋婉如，原本也是有人爱的……” …… 二十年前，北朝新帝登基。 皇帝顾俊深大赦文武百官，宋绯任也得了个县丞小官，成了益阳县的父母官。 益阳县街边。 “小姐！未出阁女子不可抛头露面！” 侍女映雪急急忙忙将一头纱帽戴在了宋婉如脸上。 “哎呀！今日花颜斋出了新的胭脂。我可得赶在别家小姐前头买上几盒。”宋婉如脚步匆匆，语气有些娇气地说着。 “让奴婢去买就好了。老爷前不久刚交代，新帝登基不久，街道上乱，不允许小姐随意出来。” 映雪语气充满了慌忙，焦急忙慌的跟在走得急匆匆的宋婉如后头，小姐总是不听话跑出宋府，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难辞其咎。 “你等无知下人有何眼见？能买到我喜欢的吗？” 宋婉如停下脚步朝着跟在身后的映雪怒骂道。 映雪被宋婉如呵斥几声，心里顿生委屈，她也是为了自家小姐好。 “行了！别总是在我耳边叭叭的，听得我耳朵烦。你不说，我不说，父亲又怎会知道？” 宋婉如如此想着，语气中满是不耐烦，脚步更是加快了几分。 …… “少爷！太高了！快下来！”家仆书锦望着已经爬到树上的少爷徐子昂，眼底满是焦虑。 他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的，路过的小猫小狗，若是可以，他都要捡回家养。 弄得徐府不像是寻常官府人家，倒像是养殖场，府内的猫狗声比人声还要鼎沸。 老爷对他打得也好，骂得也好，全都没有用，将这些猫狗扔了，第二天又给捡了回来。 无奈只好将徐子昂自己的院子修了围栏，让这些猫狗不至于四处乱跑，扰得整个府邸乌烟瘴气的。 “无事！我都爬了不知多少次了。等我将这只猫救了，我便下去。” 徐子昂置若罔闻，目光寸刻不离在树枝桠上不敢乱动的白色小猫，伸手想要接下来。 “哎呦！少爷小心些。” 眼看着徐子昂脚底滑了下，吓得书锦整个人面色煞白，一颗心就要跳出来。 好在徐子昂稳住了。 小猫大抵是闻到了他身上常年累积的小猫味，歪了歪头便朝着他慢慢走了过来，用脑袋在他手心处摩挲了好几下。 “真乖！下不来了吧？下次不要爬这么高了。” 徐子昂会心一笑，将小猫揽入怀中，随即沿着树枝桠开始往下爬。 眼见着没了枝桠，距离地面还有两米，他毫不犹豫直接揽住小猫跳了下来。 没想到跟迎面走来的宋婉如撞了个正着。 “啊————！” 宋婉如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半死，脸上的纱巾帽也被她随挥舞的双手弄得掉了下来。 睁开眼，便见一抱着小猫，开怀浅笑的俊逸少年郎，霎时间，她心颤如鼓声，街道上的喧闹声好似消失般，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她觉得自己大抵是心动了。 确认怀中的小猫没事后，徐子昂才抬头看向了被吓得呆滞如同另一只小猫的宋婉如。 “这位小姐！对不住啊！在下没注意有人来了。” “小姐！” 眼见着宋婉如被吓得纱巾帽都掉了，将容颜显露在陌生男子面前，映雪连忙将帽子拿起，重新戴在了宋婉如头上。 同时叉着腰，朝着对面的徐子昂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个粗人。怎的如此无礼？吓到我家小姐就算了，还一直盯着我家小姐作甚？” 宋婉如听着也是有些羞躁起来，脑袋低垂，隔着纱巾朝着映雪剜了眼。 “好了映雪！想来这位公子也不是故意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不是小姐我……” 映雪刚想要说什么，听了宋宛如的话后硬生生止住了，一时间怒气发泄不出，鼓起了腮帮子。 “行了！我家公子已经道歉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书锦在确认自家公子没有受伤后，听着映雪的话，觉得无力至极，直接朝着她回怼。 她家小姐不也一直看着他家公子？ 合着她家小姐金贵尚在闺阁，他家公子就粗鄙至极了？这是何种道理？ “你……” “你什么你？我说得可有错？你家小姐一直盯着我家公子看，真是不知羞！” “简直强词夺理！” 映雪闻言有些怒不可遏起来，比谁的声音大是吗？ “好了书锦！此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还有你对两位姑娘的态度好些，好歹是读过私塾的。” 徐子昂眼见着两人喋喋不休，互不相让，当即扭头呵斥了书锦一声。 随即朝着宋婉如两人和气说道：“对不住了。家仆顽劣，还望两位姑娘莫放在心上。” “无事！我家奴婢语气也有些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宋婉如说着，面容越发娇羞起来，拿起腰间挂着的帕巾轻轻一笑。 然而当她抬起头看向徐子昂时，发现他早已走开了。 她气得跺了跺脚，欲要追上去，结果被一旁的映雪给拉住了。 “小姐！你千金之姿岂能追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映雪说着，举目环顾，发现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看着她们，当即心生慌乱，将头埋地更低了。 宋婉如闻言也意识到此举不雅，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子昂离开了。 “这位公子当真是举世无双！” 望着前头早已不见的身影，宋婉如眼中还冒着星星眼。 “小姐！”映雪瞧着自家小姐被那人迷得不像样，有些无奈地唤了声。 “映雪！我要去花颜斋买些胭脂。你去给我查一查方才那位抱着猫公子的底细。” 宋婉如没有意识到映雪语气中的埋怨之意，朝着她吩咐道。 “小姐！这不合规矩！小姐身为宋府嫡女岂能私下调查来历不明的男子。” 映雪听了自家小姐的安排心中大惊，脸上的着急神色呼之欲出。 “映雪！如今吩咐你做一件事都不得了？又不是让你亲自去。你现在回到宋府寻个家丁，我瞧着那位公子应当去了靖水楼。” “哎呀！你快些。不然那位公子就要离开了。” “那小姐你自个小心些！” 映雪无奈，只好听着小姐的吩咐，前往宋府传唤家丁。 …… 是夜。 宋府后院，宋婉如房中点着一盏橙黄亮堂的油灯。 从花颜斋买完胭脂回来后，宋婉如一直心不在焉的。 用膳时，也是扒拉着饭食，惹得宋绯任出声关切询问。 此时正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手中不停把玩着刚买来的胭脂盒。 原本精致珍贵的胭脂盒，此时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也不知那位公子出身何家？” 宋婉如先是看到了容颜，随后才观察起了服饰，他身上的锦缎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穿得起的，想必是个出身不错的。 如此父亲应当不会对她过分阻拦。 没一会映雪便领着家丁调查到的信息前来了。 宋婉如见到映雪时，露出了平时难以见着的精光。 “可是调查到了什么？” 只见映雪轻微点了点头。 从家丁口中听到徐子昂的消息时，映雪整个人也是有些吃惊，没想到她口中粗鄙不堪的人，竟然是隔壁县的县丞公子。 “此人叫徐子昂，他身边的书童叫书锦。此人是隔壁县丞的嫡长子。去年考上了秀才，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读书不进，尽想着四处游玩。” 映雪说着，也是拧起了眉，此等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岂能配得上她家小姐。 “竟然是隔壁县丞的嫡长子。这可真是天赐良缘啊！”听到映雪说到徐子昂是隔壁县丞的嫡长子，她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明日我便让父亲前去商定婚事。” 映雪听后，整个人一脸疑惑，这婚事还能由女方提起吗？ …… 第二日，早起的宋婉如便向宋绯任提起了此事，那料宋绯任大惊失色。 “什么？你想让为父前去为你张罗婚事？你将我们宋家的脸面往哪搁？真是岂有此理。” “如儿！你如今是越发不知礼数了。你可知你尚在闺阁。还私下面见陌生男子。若是被人传了去，你的名声就毁了。” 宋绯任想要说重话，但一见着宋婉如这张委屈巴巴的脸，便有些不忍起来。 在家中，他最是疼爱宋婉如，除了她是当家主母所生，更重要的是，她知礼聪慧，在县中可是有名的才女，可给他带来了不少的美名。 “爹！女儿非他不嫁！” 宋婉如眼见宋绯任不同意，开始撒泼。 宋绯任最是见不得如此，只好无奈说道“此事须得男方先提起！” 宋婉如一听，觉得有戏，忽的想到了什么，转身便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间后，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先下手为强，让徐子昂非她不娶。 “映雪！你说，我该如何获得一个男子的芳心？” “小姐！你在说什么？” “算了！问你也不知。” “对了，你让家丁去调查此时徐公子的动向。”宋婉如想到了什么，朝着映雪吩咐道。 映雪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自家小姐都是不会回头的，只能是应了下来。 良久后映雪带来了徐子昂在靖水楼听戏文的消息。 宋婉如得知后，当即乔庄打扮一番，随后带着映雪前往靖水楼。 …… 靖水楼，徐子昂坐在角落，一边听着楼中央的说书先生讲着戏文，一边品着桌上冒着蒸腾热气的大红袍。 “公子！我们干嘛要一大早的来这儿听书啊？” 书锦打着困意的哈欠，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让你不来吗？你自己跟来了。” 徐子昂轻笑着，轻微摇头。 “我怎能让公子一人前来。” “对了公子。昨日您为何故意将自己的身份泄露给那厮？如此万一给我们带来危险！”书锦有些不解道。 还有方才来时，故意说得很大声，只是为了让在场的人知道，他前来喝茶听戏了。 徐子昂听后，沉默片刻并未回话，而是自顾自地品起了茶。 就在这时，一戴着白色头纱帽的女子四处环顾，探着脑袋。 徐子昂瞧着可爱极了，不由地嗤笑出了声。 书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着了昨日徐子昂险些撞倒的那女子。 他的面色顿时有些不悦起来。 “公子。那人怎么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住嘴！昨日本就是我的过错。” “哦~” 没一会宋婉如便发现了他，直接迈步走了过来。 “公子！又见面了！真是巧了！” 身后的映雪听后，心中忍不住低估‘明明是自己主动来的！’ “是啊！真是巧了！” 宋婉如听后，莞尔一笑，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徐子昂给她倒了杯茶。 “姑娘请！” “多谢公子！” 然而，宋婉如刚刚端起茶杯，徐子昂便起身离开了。 “公子？”宋婉如刚想要问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沮丧，她自认为容貌还不错，可为何徐子昂对她无动于衷。 “小姐！此人未免太无礼了。” “我私自前来找他本就无礼！” …… 第二日，打探到徐子昂去向的宋婉如再次着装动身。 “小姐！你为何？”映雪瞧着宋婉如如此颇为不解。 “既喜欢人家，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只是撂下一句话，宋婉如便朝着县中最大的点心铺子佩兰斋走去。 刚走入佩兰斋，便见到了坐在角落吃着点心的徐子昂。 她忍住心中欢喜，缓缓朝着他走去。 “公子又见面了！”、 徐子昂仅是轻微一笑，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点心，喝起了温茶。 “这点心不错！姑娘若是喜欢！可尝尝！” “多谢公子！” 刚出口感谢，徐子昂便又起身离开了。 留下了颇为不解的宋婉如三人。 “小姐！” 映雪见此颇为不忍。 “无妨！” 宋婉如假意无事，心头则堆砌满了落寞。 今日，她连身份还未来得及告知。 …… 又一日，宋婉如再次着装，映雪好似习惯了般，默默地帮其梳妆。 “小姐！奴婢听闻，今日明月馆举办了小型诗会，必定热闹至极。” 宋婉如默默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良久后，头戴着白色纱巾帽的宋婉如出现在了明月馆当中。 没一会，便见着了正在写诗文的徐子昂，长眉如剑，双眸如星鼻如悬胆，薄唇微微上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只是她心中犹豫不已，若是今日又失败，她唯恐成为益阳县笑话。 昨日开始，县中便开始传出了她不贞不洁的名声，此事还捅漏到了父亲宋绯任耳边，得到了顿骂声，说什么脸上无光，丢人至极，今后再难嫁出。 她虽不想理会，但听到这些言论时，难免会伤心难过。 片刻，她终于是做下了决定，朝着徐子昂走去。 “宋家嫡女宋婉如见过徐公子！” 徐子昂闻言，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眼底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情绪。 “宋小姐三次来找徐某，可知外头的名声已经……？” “婉如那日见着公子，一见如故！实在是不想就此错过！”宋婉如眼底低落，语气中又有些不甘心。 徐子昂听后，心头压抑的情绪终于是难以压制，看向宋婉如的目光多了不少柔情。 他前两日如此，不过是想要再次确认宋婉如的决心，也想试探一下自己心中的想法。 今日瞧着宋婉如如此落寞的模样，内心却再一次被触动了。 ‘这段缘本就是她求的，可是后来却又狠心放下。只是今日的她很是果决啊！’ 随后，徐子昂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意，同宋婉如聊了起来。 几日后，徐子昂禀明徐家，向宋家提了亲。 至此，徐子昂便时不时弄些稀奇玩意哄她开心。 她也确实是度过了段难以忘怀的欢乐日子。 这日，她将梳妆台上的翠玉梳轻轻拿起，莞尔抚抹，随着案上的书信一同装入了信封中。 “徐君所见：月色溶溶，清风徐来，独坐妆台，心绪难平。……心知公子忧虑，今儿赠与翠玉梳，以慰相思之苦。……” …… “那日本就是我求来的缘！最后也是我亲手断送的。” 宋婉如意识迷离，忘却的记忆开始慢慢浮于脑中，最后又开始慢慢消失，唯余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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