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礁路上的小院里，方若愚坐在翠玲身旁，扶着她慢慢躺在炕上。眼见翠玲仍旧微微颤抖，心中不免怜惜，轻声说道：“没事了，什么事都没了，别怕，别怕。”</p>
说话间，他拉过褥子，轻轻盖在翠玲身上：“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他注视着翠玲的眼睛，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也认真地凝望着他。</p>
“我还有事要办，一两天就回来，回来看你。”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从桌边抓起了盛着炸弹的纸盒。</p>
“睡吧，睡一会儿吧，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他把翠玲的手放回被子里，提起纸盒，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推门而出。</p>
方若愚站在光线昏暗的仓库里，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炸弹，在隆隆雷鸣声中独自伫立，看着炸弹外壳泛着森然的寒光。</p>
“方科长，不是让你回家准备准备好出差吗？怎么还没走？”远处传来了孙经理的问话，方若愚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用一片防水布盖住了炸弹。</p>
“我刚回家，想起仓库的钥匙还在身上。”他取下了腰间的钥匙，“我怕随身带着，弄丢了就麻烦了。”</p>
“你呀，真是个细心之人。公安局把你送来，我算是捡了个活宝。”孙经理啧啧称赞，上前接过了钥匙来，“快走吧。”</p>
“行，我走了。”方若愚快步走出了仓库。</p>
方若愚走后，孙经理默默站在仓库中环视了一圈，检视着仓库中的异样。稍早一些时候，傅家庄专程前来拜访，提出要使用一处空置的仓库来贮存一批重要物资。由于兹事体大，孙经理也不敢怠慢，这便亲自前来查看仓库状况。一番检查下来，并未发现异常，孙经理这才放下心来，反身出了仓库。于是那枚炸弹就这样掩埋在黑暗中，无声地向着预定的时间缓缓推动。</p>
傍晚时分，仓库门前人影幢幢。傅家庄指挥着战士们搬运着满车的军火，存放进在他们看来绝对安全的仓库里。搬运到一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高声喝止了他们。</p>
“大霞，你怎么来了？”傅家庄循声看去，忽地一怔。战士们手上的动作也微微停顿下来。</p>
苍茫的暮色中，高大霞匆匆走来，忧心忡忡地朝着仓库里张望了一眼：“我今天眼皮子老跳。”</p>
“那是你昨晚上没睡好。”傅家庄轻声叹气，“刘曼丽的事，我们都很难过。”</p>
高大霞却严肃地摇了摇头：“昨晚挽霞子一宿没回去，他准是心虚，怕看见我。”她朝着车上的木箱丢了个眼神，“这装的什么？”</p>
傅家庄压低了声音：“苏联警备司令部给我们提供了一批武器。”</p>
高大霞一惊：“那，这仓库安全吗？”</p>
“安全，里面是空的，怎么了？”</p>
高大霞皱紧了眉头：“我觉得不对劲，都先别搬！”</p>
傅家庄诧异地看着她：“这都搬了快一半了，天马上黑了。”</p>
高大霞剜了傅家庄一眼，疾步朝着仓库跑去：“出了事你后悔就晚啦！”</p>
“好了，你们先歇一会儿。”傅家庄朝战士们下令，旋即随着高大霞进了仓库。</p>
仓库的吊灯如鬼魅般闪烁，阴影下的定时炸弹正“哒哒”跳动，秒针正在跑着，时间指缓缓向了五时五十九分。</p>
“大霞，你太敏感了，方若愚是采购粮食去了，根本不是跑了。”傅家庄在身后低声说。</p>
高大霞的目光在成排的货架之间来回扫视：“你要不说今天运进来的是武器，我还不敢说他是逃跑了。”</p>
“往这运武器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傅家庄小声嘀咕，“我看你就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扰。”</p>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雷。有那么一瞬间，傅家庄认为是外边下起了大雨。可旋即，冲天的火光从仓库深处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浪在顷刻间席卷而来，仓库内外的众人来不及反应，转眼便被气浪掀翻在地。刺耳的扭曲声传来，那是仓库的内部结构破坏发出的声音，燃烧的火光中，仓库轰然倒塌，浓厚的黑烟冲天而起，近乎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了一体。</p>
现场一片狼籍，烟雾弥漫。孙经理和一名战士正搬动着塌陷下来的石板与梁柱，孙经理伫立在遍地废墟中，焦急地呼唤道：“傅处长，傅处长！”</p>
“姐，姐，傅大哥！”远处传来了一阵颤抖的呼声，高守平踩着倒塌的砖块飞奔而来，加入了众人的搜救。他们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下找到了高大霞和傅家庄，两人灰头土脸，奄奄一息，高守平拼尽全力搬着石板，可却丝毫没用。</p>
“块去喊人呐！”高守平嘶声吼道。</p>
孙经理苦丧着脸：“傅处长为保密，让我把公司的人都打发走了！”</p>
不远处，被砸伤的战士在呻吟，傅家庄虚弱地抬起头，焦急地吩咐道：“守平，快，快送受伤的战士去，去医院。”</p>
高守平连忙推了孙经理一把：“快去打电话叫人！”</p>
接着，他又听见傅家庄气若游丝的低语：“守平，救，救你姐。”</p>
高守平红着眼圈，和战士一起抬着高大霞身上的石板，石板不动，高守平急得眼泪滚落。高大霞虚弱地推着高守平的腿：“救，救刺锅子。”</p>
“不，先，先救你姐。”傅家庄低声说。</p>
“救，都救，你俩哪个都不能死。”看着眼前的境况，高守平的声音微微发颤。</p>
石板一动不动，高守平急得直冒冷汗：“姐，傅哥，我去找千斤顶，你们坚持住，挺住啊！”</p>
剩下的那名战士又开始清理起石砖来。一堵矮墙骤然倒塌，烟尘四起，转眼将战士吞没在其中。</p>
月光惨白，四下满是此起彼伏的呻吟。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二人的面庞。傅家庄注意到，高大霞的精神已然有些恍惚了，甚至几次要昏睡过去。</p>
“大霞，别睡！”傅家庄虚弱的呼唤。</p>
“我困，困了……”高大霞艰难地睁开眼</p>
“大霞，跟我说说话。”傅家庄急切地说，“说，说说挽霞子。”</p>
“你不是，不让我老找他的事嘛。”高大霞难看地笑了笑，粘稠的血贴着面颊滑落，“不说他，烦！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一会儿。”</p>
“大霞，别睡，一会儿守平就来了，来救咱们了。”傅家庄眼圈发红，“你别睡，别睡呀！”</p>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一截绳子，费力地伸手够着，够了过来，打了一个活结，又朝高大霞支楞着的胳膊扔过去，打在高大霞脸上。</p>
痛觉迫使高大霞艰难地睁开眼：“你，你还欺负我。”</p>
“平常都是你，你欺负我，还，还不兴我欺负你一回。” 傅家庄凄然一笑，你把绳子套在手腕上，快点，快点。”</p>
高大霞试图动胳膊，被石板压得动弹不得，又闭上了眼睛。</p>
“大霞，别睡，别睡呀”傅家庄再一次将绳子甩了过去，绳环终于套住了高大霞的胳膊，傅家庄兴奋，使劲拉着绳子，套住了高大霞手腕。在一阵晃动中，高大霞又睁开了眼睛。</p>
“你老说你厉害，你厉害，厉害个屁，连个男人都找不着，都成老，老姑娘了！”傅家庄笑道，泪水无声地滚过了脸颊。</p>
高大霞气冲冲地皱眉：“你笑，笑话我。”</p>
“我就笑话你。”傅家庄拉住绳索，“认识你的时候你都三十一了，这都多少年了，还没找着男人，没成个家，你这个老姑娘，失，失败！”</p>
“你，你说的这些，都，都是两个人的事儿，我，我一个人完成，不了。”</p>
“能，你能完成，你肯定能完成。”傅家庄沉声说，目光紧紧凝视着高大霞。</p>
高大霞惨淡一笑：“我脾气不，不好，破、破马张飞，还无赖、耍横，不会温柔，不、不解风情，还不识字儿，哪有、哪有瞎眼男人能，能看上我呀？”</p>
“有，肯定有。”傅家庄也笑，“大霞，你不是破马张飞，你……你是巾帼……巾帼英雄，不让须眉，你，你不会温柔体贴，那是你、你没遇上让你温柔体贴的人，这不、不怪你，你不识字，可以学！”</p>
“让你这么一说，我，我身上净是、净是好处了。”</p>
“对，你身上全是好处，全是，全是……”傅家庄眨了眨模糊的泪眼。</p>
“你骗、骗我。”高大霞迷迷糊糊地说，“我那么好，你都，都不要我。”</p>
傅家庄郑重地抬起头：“我、我要，我要，你答应我吗？”</p>
高大霞眼睛发出亮光，旋即又露出了一抹苦笑：“我不信，你就是、就是骗我。”</p>
“我没骗你，真的没，没骗你。”傅家庄奋力晃着绳子。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到底在压抑着什么了，有些话倘若此刻不说，他害怕，再也不会有机会说了。</p>
“你眼珠子，朝天，参加个抗联，去了回苏联，就谁也瞧、瞧不上。”高大霞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刘曼丽那么讨好你，飞燕那么上赶子，你都不眨巴一眼！”</p>
“那、那是因为我、我心里有你呀。”傅家庄深吸了一口气。</p>
“你好好，好好活着。”高大霞缓缓闭上了眼睛，“等革命胜利了，你成家了，别忘了到、到我坟头上烧，烧柱香。”</p>
傅家庄拼命拽动着绳索，自己仅存的体力也在飞速流失：“大霞，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呀，大霞！”他嘶哑地大喊，“大霞，你得活着，我也得活着，咱俩都得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给你穿上婚纱！”</p>
“结，结婚都穿红，红的。”高大霞无意识地哼哼起来。</p>
“那，那就穿红的，到时候，我骑着高头大马，你坐着大花轿，让守平他们敲锣打鼓，我要张灯结彩，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傅家庄泪如雨下，“大霞，咱俩这根绳子，多像新郎新娘拜堂成亲时拿的喜绸子，一头拴着我，一头绑着你。”</p>
高大霞忽然低笑起来 ：“你，你刚来大连时，咱俩都绑、绑过一回了。”</p>
傅家庄一怔：“对，对，在铁路医院的厕所里，绑过，绑过，这么说，咱俩都是老夫老妻了。”</p>
“老夫、老妻，想想，就美。”高大霞幸福地微笑起来。</p>
“不能光想。”傅家庄发狠似的攥紧了绳索，“要是老天开眼了，让咱俩活着出去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拜堂成亲，拿着长长的喜绸子，中间还要有朵大红的花绣球。”</p>
高大霞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就，就怕你娶不成了，刺锅子，我，我真不行了！”</p>
“大霞，你不能不行，你要是不行了，我，我活着还什么意思呀！”傅家庄声嘶力竭地大喊，眼前的意识却也变得模糊起来。</p>
“你给我背、背个诗吧。”高大霞忽然轻声说。</p>
傅家庄愣了愣，意识微微恢复了一些：“你要听什么？我背，我背！”</p>
“我想和、和你一起、生活！”高大霞低笑起来。原来有些事是会在不经意间被牢牢记住的，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重回心头，一如初见一般美好。</p>
“我背，我背！”傅家庄哽咽着，“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p>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p>
废墟下的高大霞不动了，傅家庄试图用去拉绳子，却没了气力，绳子从手中滑落。他的目光也随之散淡，可嘴里还在虚弱地喃喃，诗歌仿佛具有了生命，同时在他们的脑海中回荡：</p>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p>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p>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p>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p>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p>
绵长悠远的诗歌声中，孙经理跌跌撞撞地跑来，身后，刺眼的车灯骤然亮起，大卡车轰然驶来，车没停稳，影影绰绰里，车上跳下了十多名公安战士，大喊着狂奔而来。那是高大霞昏迷前最后看见的画面。</p>
夜深，医院走廊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大霞躺在一辆推行的担架车上，鼻腔里发出了无意识的哼哼。爆炸、方若愚、傅家庄、还有那首断断续续的诗，像是被打碎一般，搅拌在她的脑子里。不知昏睡了多久，再度醒来时，窗边已然泛起了亮光。傅家庄趴床旁边睡了过去，看样子像是在这里守了一整夜，可他分明也伤得不清，头上缠着绷带，隐隐渗着血渍。高大霞动了一下，顿时惊醒了傅家庄，他抬起头，兴奋地说道：“大霞，你可醒了！”</p>
高大霞恍惚地看着傅家庄，“我没死？”</p>
傅家庄忙不迭地道：“没死，没死，你要是死了，谁欺负我呀!”</p>
“你的头？”高大霞的目光落在了傅家庄额头上。</p>
“没事，破了点儿皮，大不了留个疤。”</p>
高大霞虚弱地笑了笑，“留个疤好，男人脸上太干净了，不像男人。”</p>
傅家庄嘿了一声，“我还是头一回觉得你这么会说话。”</p>
高大霞艰难地支起身，刚刚活动了一下，就痛得“哎哟”了一声，捂住了肋骨处。</p>
傅家庄小心地扶住了她：“放心吧，没断，大夫都检查了，养几天就好了。”</p>
高大霞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道：“我饿了。”</p>
“你等着，我去找吃的。”傅家庄起身，朝外走去。才走到门口，刚要拉开房门，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回头，果然见到高大霞一直盯着自己。</p>
傅家庄不自然地笑了笑，“等一会啊，我马上回来。”说完他将门拉开一尺宽窄，一直看着高大霞，慢慢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房门闭合的瞬间，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p>
一出房门，守在病房门口的两名苏联士兵立刻逼了上来。玛丝洛娃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傅家庄同志，安德烈中校一直在等你。”</p>
傅家庄拉着玛丝洛娃走向一旁，低声道：“能先给我准备一份吃的吗？”</p>
玛丝洛娃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吃过早餐了吗？”</p>
傅家庄指了指门内，“高大霞醒了。”</p>
玛丝洛娃转身就要走进病房，却被傅家庄拉住胳膊，“她刚醒，让她吃了饭再说，行吗？”</p>
玛丝洛娃正想要反对，但看着傅家庄哀求的目光，终于还是按下了。不一会儿，早餐被她带了过来。傅家庄接过早餐，赶忙拿到了高大霞的面前。高大霞喝着小米稀粥，看到傅家庄正在剥鸡蛋，笑道：“这都赶上坐月子了。”</p>
傅家庄把剥好的鸡蛋放进碗里，又拿过一只鸡蛋要剥，高大霞无奈地阻拦道：“行了，我都吃俩了。这个你吃，你吃。”</p>
两人正推让着，房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安德烈和玛丝洛娃，两人神情严肃。</p>
高大霞怔愣了一下，旋即热情地招呼道：“哟，你们怎么还来了，哎呀太讲究了，不用来看我呀。”她一手里还拿着碗，挣扎着准备下地，“我没事儿，能吃能喝一点都不耽误，这就跟苍蝇蹬了一腿差不多，快坐，坐。”</p>
“大霞！”傅家庄接过高大霞手里的碗，脸色也不大好看。</p>
“坐呀安德烈，还有玛丝，玛丝什么来，我老叫不出来，这脑袋瓜子昨天叫房梁砸了一下子，更不好使了，坐，快坐吧。”高大霞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样，“哎，你俩吃饭了吗？这还有俩鸡蛋，你俩一人一个。”说着，她拿过病床旁桌上的鸡蛋，一手一个，伸向两人。</p>
傅家庄欲言又止，眼神黯淡下来。安德烈没有理会高大霞递来的鸡蛋，冷着脸问道：“高大霞，你确定身体没事了吗？”</p>
傅家庄抢在高大霞前头说道：“大夫说还要卧床休息几天。”</p>
高大霞笑道：“休什么息，大夫说话从来都是怎么吓人怎么说，我没事，安德烈同志，你要是给我把枪，我都能上战场杀敌人了。”</p>
“安德烈同志，别听她的。”傅家庄的脸色有些苍白。</p>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我好没好，不比你清楚啊。”</p>
安德烈回头看了眼玛丝洛娃，玛丝洛娃点头，回身推开房门，做了个手势，站在外面的两个苏联战士阔步走了进来。</p>
高大霞看在眼里，一脸疑惑。</p>
安德烈示意两个战士上前，傅家庄急道：“安德烈，她现在还是病人！”</p>
玛斯洛娃走上前，抓起高大霞的手，“咔嚓”一声，一把手铐铐在还在迷茫的高大霞的双手上。</p>
傅家庄恼怒地站起身：“安德烈，你太过分了！打开，把手铐打开！”</p>
“傅家庄同志，请你冷静一点！”安德烈沉声道。</p>
“我没法冷静！”傅家庄大喊起来，“你现在只是调查，还不能认定在仓库放炸弹的是她！”</p>
高大霞大吃一惊，“什么？我在仓库放的炸弹？”</p>
“对。”安德烈注视着高大霞，碧蓝的眼睛里写满了冷意，“我们有理由怀疑炸弹是你安放的。”</p>
傅家庄怒道：“安德烈，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要真是高大霞放的，她为什么还要进去抢着搬走武装，还差点把自己炸死？”</p>
安德烈脸上现出一丝愠色：“傅家庄同志，有牺牲精神的不仅只有你们！敌人为什么可怕？就是因为他们和你我一样，为了自己的主义，同样可以献身！如果你据此判断是非，我很怀疑你的革命纯粹性。”</p>
傅家庄大声道：“那我问你，既然高大霞是有牺牲精神的敌特分子，那她为什么不和我这个共产党同归于尽，却把生还的希望给我，你见过这样的敌特分子吗？”</p>
“这不难理解。敌特分子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她高大霞愿意为你付出生命，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她爱你，但是这和是不是敌特身份没有任何关系。”</p>
“你这是狡辩！是强词夺理！”傅家庄急的涨红了脸。</p>
安德烈驳斥道：“傅家庄同志，男女私情不等同于革命友情，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而且，我提醒你，高大霞是特务，我是有足够的证据的，要是没有证据，我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抓她！”</p>
高大霞怒道：“你说我是特务？有什么证据？”</p>
“会让你看到的。”安德烈一摆手，“带走！”</p>
眼看两个苏联士兵走上前，傅家庄急了，他一把下了玛丝洛娃腰间的手枪，横在高大霞身前，用枪指着士兵，大吼道：“别动！”</p>
玛丝洛娃和两个士兵想要围住他，却被安德烈制止了。</p>
“对不起安德烈，我不相信一个为了保护我们的武器，把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的人是敌特，我更不相信一个肯于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的姐妹，是我的敌人！”傅家庄挥舞着手枪，“就凭这两点，你手上有什么样的证据，都没有说服力！”</p>
安德烈避开了傅家庄的枪口，无奈地叹了叹气：“傅家庄同志，我还是要叫你一声同志，你在我的心目中，向来都是理智、睿智、有胆有识的青年才俊，你现在的表现，太过冲动了！”</p>
傅家庄打断他的说话，“谢谢你的夸奖，我现在不是冲动，我很理智，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把一切情况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出判断。”他逼迫安德烈等人靠向窗户，对身后的高大霞催促道：“大霞，你走，快走！”</p>
安德烈郑重地说道：“傅家庄同志，你现在的表现，是在滑向错误的深渊！你造成的后果，会十分严重！”</p>
傅家庄大声道：“今天的一切后果，我愿意承担！大霞，走，快走！”</p>
“傅家庄同志，我可以告诉你，之所以要拘捕高大霞，是因为她与苏联远东情报局在大连牺牲的同志有直接关系！”</p>
高大霞愣了愣：“你是说，我出卖了你们的同志？”</p>
安德烈点头道：“是的，我们有位同志叫维卡，你不会不认识吧？”</p>
高大霞垂头道：“维卡是我的好大姐，一直给放火团供炸药，她牺牲了，我很难过。”</p>
“她的牺牲，跟你有关。”安德烈冷冷说道。</p>
高大霞惊住了。她立刻意识到，从昨夜的爆炸到今日苏联人的发难，一切发生得近乎无缝衔接，暗中必然有什么人在下一盘大棋，为的就是将自己置于死地。倘若此刻一昧选择逃避，便永远不可能揪出幕后黑手是谁了。</p>
想到这里，高大霞决定放弃抵抗，随着苏联人一道回去。傅家庄对此表示了反对，却也拗不过高大霞的固执，无奈地交出了手里的枪。少顷，玛丝洛娃和两个苏联士兵押着高大霞朝汽车走去，安德烈跟在后面。傅家庄忧心忡忡地跟了出来，目送着几个人上车。</p>
此时，医院门前，一辆汽车驶来，车上坐的是李云光，后座还有一个人，居然是胡子拉碴的万德福。他看到上车的高大霞，吃惊地叫道：“大霞！”</p>
汽车还没停稳，万德福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他站立不稳，身子险些跌倒，嘴里喊着：“大霞，大霞！” 一瘸一拐地奔了过去。</p>
傅家庄吃了一惊，两眼放光地迎上去，“老万！”</p>
李云光下车，冲傅家庄大喊：“怎么回事？”</p>
高大霞看到万德福，眼睛一亮：“老万！”她欲下车，却被战士拦住了。</p>
万德福冲了上来，眼看着汽车渐渐驶去。他边追边喊道：“大霞，大霞！”</p>
高大霞在后车窗看着奔跑的万德福，喊着什么。汽车渐渐驶远了，傅家庄上前，扶住了气喘吁吁的万德福。万德福抓着他胳膊，急切地问道：“大霞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抓大霞呀！”</p>
傅家庄茫然无措地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敢与万德福的目光对视。</p>
几个人回到公安总局傅家庄办公室，在听过来龙去脉之后，万德福眼含泪，声音哽咽：“我对不起大霞，对不起大家！”</p>
“老钱呢？”傅家庄轻声问。</p>
万德福继续抽泣，“老钱，牺牲了。”</p>
李云光与傅家庄对视了一眼，轻轻推了他一把，“老万，你细说一说。”</p>
万德福擦了一把眼泪，“我和老钱上路以后，赶上了国民党在东北抢地盘，走到开原的时候，被廖耀湘的新六军抓了壮丁，这一抓，就是几个月。我们俩好不容易逃出来，就不敢走大路，只好走小路了，中间又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因为白天，不敢走。”</p>
傅家庄端过一杯水，叹息道：“老万，你吃苦了。”</p>
万德福接过水杯，“吃苦倒不怕，就怕误了组织交代给我们的任务。可是好事多磨，我和老钱紧赶快撵，总算到了牡丹江，在牡丹江车站，找到了赵志明同志的鸿志大药房。”</p>
他的思绪回到那日在牡丹江鸿志大药房外，万德福负责敲门，老钱负责警戒。他敲了两次门，却听门内骤然传来一声枪响。</p>
“不好！”万德福用力推门，瘸腿一绊，顿时打了个趔趄。 老钱一把扶住万德福，抢先进门，只听一声枪响，老钱中弹，轰然倒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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