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只蹲下身去白唯。白唯还坐在楼梯的那一角上，他披头散发，身上溅了小孩的鼻涕和楼梯间的尘土。他看起来十分不受人注意、十分狼狈。 </p>

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脱臼的痕迹非常突出。 </p>

鼻涕！尘土！还有大哭大闹的扭动和眼泪！ </p>

伸手抓住这个小孩绝对是他今天做得最错误的决定了……就像他用钢琴盖来杀卢森一样错误。白唯面目扭曲地捂着手，被卢森扶起来。在他面前，两个孩子和一个母亲都在分别大哭，嗡嗡的哭声简直快要把他的脑袋炸掉了。 </p>

“哎呀！你的手！”有护士惊呼。 </p>

被推进急诊室的人从卢森变成了白唯。医生在看见白唯后也很诧异：“刚刚被钢琴砸脖子的不是你老公吗？怎么你的手腕也脱臼了？” </p>

白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原因。 </p>

“手腕脱臼，骨头虽然没断，但韧带断了，得做个小手术，休息两周，不要做剧烈运动。”医生在检查之后，嘱咐白唯。 </p>

白唯热泪盈眶。终于，他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个好消息。 </p>

“换洗衣物，我的电脑，充电器……你都记住了吗？”白唯坐在病床上，嘱咐卢森，想到对方是怪物，他反而对他多了几分耐心，“尤其是换洗衣物。” </p>

他也不太敢依赖卢森这只怪物。但没办法，他如今受伤了，也只能靠卢森去把他的东西拿回来。 </p>

卢森要走了，脏兮兮的外套从身上被扒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病服和飘着消毒水味的单人病房。白唯躺在自己加钱换来的单人间里，看着洁白的、一尘不染的墙面，感觉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p>

卢森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所有要带回去的东西，却没有说话。白唯觉得今天卢森沉默得简直有些异常了。就连刚才那对母子过来道歉和道谢时，他也一言不发。 </p>

“如果不是你老婆拉住了那个孩子，他肯定会掉下去摔死的。”护士在进来换药时，对卢森如是说，“我之前听信镇上的传言，以为你们一家都很冷漠，不爱和人往来。现在看来都是谣传啊！我会告诉所有人，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人。” </p>

“谢谢。”白唯躺在病床上对她微笑，“这只是应尽之事罢了。” </p>

白唯的确只觉得这是他的应尽之事。能让护士如此赞扬，倒是意外之喜。 </p>

“我倒希望他不要做得那么好。”卢森忽然说。 </p>

白唯愣了一下。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卢森。这倒是让他想起了卢森刚才看那对母子的表情——分明是强压着厌烦和嫌恶。 </p>

那对母子应该也看出来了，离开房间时也唯唯诺诺。 </p>

等到护士走后，白唯下意识地说：“你刚才对他们的态度很失礼……” </p>

“很失礼吗？” </p>

卢森转过头来看他。这是白唯第一次看见卢森露出那么阴郁又愤怒的表情。 </p>

一直以来，白唯从卢森的脸上看见的就只有温和、爽朗、微笑……或者迷惘和疑惑。就像他早早打定主意，要将一切负面情绪摒弃，用所有正面的表情来面对他下定决心经营的、作为人类的新生活。 </p>

如果说在白唯给他第一次下毒前，卢森对待生活还有些怠懒。但在那之后，卢森像是又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决定在雪山镇上建设一个受人尊崇的幸福家庭。 </p>

他变得有精力，听所有人的建议，装修房子，打理花园。面对雪山镇的镇民，他变得从未有过那样健谈和慷慨，试图建设他们一家的好名声。就连前些天去古董店买东西时，他也给了店主更多小费，称赞他们装修店铺的品味。 </p>

以至于卢森给白唯的感觉，一直是诡异大于恐怖。 </p>

但现在，白唯感觉卢森就像撕掉了自己的人皮一样。这让他害怕的同时，还有点茫然。 </p>

难道，还是因为他身世的事情？ </p>

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世，卢森理所当然地觉得可以对他不耐烦了？ </p>

“你不觉得疼么？为什么还要对他们笑出来？”卢森又说。 </p>

“你在指责我吗？”白唯下意识开始防备。 </p>

“……不是。我只是觉得很生气。”卢森说，“他们来找你道谢，我却有一种他们在逼迫你的感觉。你明明也不喜欢那个孩子，明明受伤的是你。但你还不得不对他们微笑，接受他们的道歉。” </p>

“我很生气。”他重复，“看见你受伤了还要对他们笑，我很难过。” </p>

白唯反而被他这话整懵了。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p>

一场意外，卢森说得好像他被欺负了一样。 </p>

他拧着眉头道：“这是礼节，不是吗？就像你对古董店老板很耐心，对送奶工道谢……” </p>

卢森说：“我之前做这些，是因为我看见人都是这样做的。我想要融入雪山镇，组建一个受人尊重的家庭。对他们友善，可以塑造我的名声。” </p>

白唯：…… </p>

忽然无语了，谁懂。 </p>

虽然已经知道你是怪物了，但能不能在说话时装一下人？ </p>

“但今天，我知道对他们态度好会更好，但我不想这样做。”卢森道，“他们让你受伤了，我对他们笑不出来。我认为他们比任何失礼的人更失礼、更应该被谴责……你不用说话，我知道这是意外。但我还是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值得被谴责的人了。但世上没有一条法律或者规则，规定他们这种情况应该更受谴责，我因此觉得更加愤怒。” </p>

白唯听不懂卢森在说什么。他只道：“所以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这对于你……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么？” </p>

卢森顿了很久，他用一种白唯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看着白唯。最终，他说：“我忽然觉得，做一个好人类也没什么意思。” </p>

白唯：…… </p>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人类说话是不会频繁使用“人类”这两个字的…… </p>

“白唯，你喜欢生活在这座小镇上吗？”卢森忽然问。 </p>

白唯怔了一怔，旋即，他道：“当然。” </p>

“那对母子对你道谢，你发自内心地高兴吗？” </p>

“当然。” </p>

“你是因为自己想要做，才邀请他们以后有空来家里玩的吗？” </p>

“当然。” </p>

“当然？” </p>

“当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p>

“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之前说，你从小到大，都是在白家长大的，是这样吗？” </p>

原来到头来卢森还是想问这个问题。白唯在心里冷笑。他微笑起来，对卢森温和道：“当然。” </p>

“你说他们都对你很好，是这样的吗？” </p>

这次白唯没有说“当然”了。 </p>

他看着卢森，一句话也没说。 </p>

他以为卢森会和他争吵，但卢森没有。 </p>

卢森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他。终于，他说：“你刚才对我微笑时，和你对那对道歉的母子微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p>

“算了。”卢森道，“你睡吧。” </p>

卢森把手放在白唯的额头上。白唯还想说句什么，却有一股浓厚的睡意袭来。 </p>

……卢森！！你暗算我！ </p>

白唯咬牙切齿。他还想着和卢森吵一架呢。大不了卢森说他的身世，他说卢森的造假……可困意来得太快。 </p>

终于，他支撑不住，在床上沉沉睡去。 </p>

在他沉睡后，卢森坐在他的床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他第一次注意到，白唯的头发有分叉，耳根有陈年的小伤疤，脸型也并不完全对称。 </p>

白唯其实不那么完美。他并不像他抢来的艺术品。他有过去，有秘密，也会撒谎。就像他其实不喜欢那个小孩，还会因为“这是符合礼仪”的而去救他。就像他已经很不耐烦，还会对道歉的母子微笑，给出以后“可以串门”的邀请。 </p>

就像他明明不是从小在白家长大，他明明有着那样的过去……而且已经知道卢森已然知晓。 </p>

他还会微笑着，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句“当然”。 </p>

只要戴着面具，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可以当做一切都完美无瑕了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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