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成回到了办公室,猜想着竞聘结果,心神不宁。盼着它快来,又怕它乱来。向阳为什么临阵脱逃,百思不得其解。 未过中午,急忙给曾智电话。曾智正开着总经理办公会,专门中止了议程,到僻静处回电话,“一早就听说了。这可太奇怪了,一飞冲天的机会,向阳真的放弃了?不明白。我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曾智反问:“你感觉如何?” “正常发挥,没有心跳得‘咚咚咚’的紧张感。” 下午,电话响起来,屏幕显示来电人“江大强”。志成赶紧按了通话按钮。近两年没有同江大强联系了,本想先问声‘强哥好’,只听得江大强那边在电话里吼道:“王志成,你想当财务经理了?脚蹲麻了吗?按捺不住了?向阳连名都没有报,你就那么急着往前冲,算咋回事?”一连串的质问。这是江大强一贯的讲话风格,通过设问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语气强烈,情绪饱满。 志成说:“强哥,你是说竞聘的事吗?” “不说竞聘的事,还说什么事?为什么不提前问问我?根本不需要掐指一算,我给你判死,你这次上不了!你就不该报名!” 没有想到谜底这么快揭晓了,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来,像冬天的冷水澡,全身一阵激灵灵的,紧接着打摆子一样颤抖好几下。 志成本能地问:“向阳没有报名,我还不能有点盼头?” “问题就在于,向阳为什么不报名?我刚才给老徐电话,约明天去他办公室谈点事情,从他口中听说,竞聘演讲才完。我探了一下他的口风,你肯定没有戏。他没有明说黄蓄英要上,但是我猜得到,铁定黄蓄英上。人家向阳知道黄蓄英要上,就是不报,在黄蓄英面前讨了乖。暴露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以后黄蓄英疙疙瘩瘩的,你以后会过得舒坦?” 江大强口中的“老徐”,就是徐度副总经理。江大强在职的时候,背地里叫徐度就是“老徐”,那会儿凸显同领导关系不一般。辞职以后,这样的叫法更加响亮,有了同领导曾经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老交情”的意味。 志成不服气,“竞聘嘛,我哪考虑谁上,只想自己上。” “同你电话里说不清!明天上午,我到老徐那里谈完事,再到你办公室,亲自指导一下你。” 志成只好说:“好好,强哥亲自指导,一定泡茶以待。” 江大强一如既往地神龙见首不见尾,第二天,快到中午了,也没有现身。 耿强来坐了一会儿,说领导表现太出色了,有些话掷地有声,可称财务金句,完全能成为以后财务文化建设的话语;如果向总参加竞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现在向总避战而走,结果自然水落石出了,提前祝贺领导。罗边疆发了微信,“黄总竞聘大打悲情牌,讲的全是不忘公司恩情,眼影哭花了,像一只熊猫。只有志哥你讲得最好!坐等好消息!”颜如玉的反应仍旧别具一格,跑到办公室门口,指指月季花,意思记得换水,脚没有挪进办公室,一闪而过。关于江大强电话里的预判,他们全然不知。电话和短信过自己的,有三分之一的人开始祝贺,志成只能说“重在参与”。 志成试探着发个微信,“强哥,我等你中午吃饭。”刚发完,物业小妹推开了房间,江大强戴着深色的复古式墨镜,上身穿着布扣子的粗布短衫,脚上蹬着一双圆口布鞋,一只手盘着一串木珠子,赫然出现在门口。 志成忙起身,“强哥,不告诉一下时间,没有办法接你啊。”江大强长得瘦了一些,脸色比先前红润了,有点仙风道骨。 “我要你接啊? 刚才在老徐办公室,他要留我午饭,我说公司伙食团,没有什么好吃的,要找你聊聊。他要陪我下来,推脱了半天,他才叫综合部李平送我到这里。我江大强回到老东家,还愁没有人接?哈哈。” 志成赶紧让座,奉茶。 “志成,不是强哥我批评你,竞聘这件事情,你太冲动了。黄蓄英、向阳都在你前头,你急个鸟。” “你批评得对。” “你想想嘛 ,黄蓄英怎么从市里的财务科长,调到省里来的?不仅到了省里,还提拔成了副总经理?为什么管锋走了,公司让她主持工作,不叫向阳,也不叫你主持工作?本来财务经理,一般搞选任的,搞竞聘,公司领导只想走个过场,你还真以为要竞?公司领导可能怕的就是向阳和你不服,才搞这一出戏。人家向阳的革命经验比你丰富,人也比你狡猾,知道报不得,你倒好,要展示自己。展示到什么了?只展示了你的稚嫩。” “竞聘完了你才给我打电话,后悔也莫得办法了。” 经过了一晚上,志成终究要面对江大强所预言的失利的现实。昨晚失眠了。幸好没有同芳芳讲这事,否则竞聘一结束,她准叽叽喳喳问个没完。志成想得最多的,还是凭什么让黄蓄英一个老女人成事了,向阳怎么会先知先觉不参加了;自己有多失望,罗边疆、耿阳这些兄弟只有更大的失望;还想起颜如玉送来的花花,娇艳得如同美人的笑脸,心里一阵刀绞。那些远远近近的电话和信息,无论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对自己释放了期待和祝愿,这回要引得无数的叹息与感叹了。免不了给知道自己、认识自己的人,贡献一段谈资,作为失败的案例。 “我那么多事,哪管得到你?你不给我主动报告?你娃总是闷骚,遇到事前以为自己拿得准。不是因为今天要来走动一下,昨天也不会给老徐打电话。电话里,他才说起你在竞聘,我一听就晓得怎么回事。” “那现在怎么办?” “你下午赶紧找个时间,同黄蓄英沟通一下,不,是汇报一下。记着态度要好,嘴巴甜点。她当了财务经理,水平再差,也是你的领导。再说了,她水平差,你不正好自由一点吗?如果她水平高,什么都比你强,你的日子会好过?有时候,有一个水平次一点的领导,对下属并不是坏事。你仔细想想就通透了。” 江大强讲话常常富有哲理,志成难于悟到的哲理。 “好好,我去找黄总汇报。强哥,中午一起吃个饭,公司旁边,就我们俩,不叫老向。” 一说吃饭,在江大强那里,必须要同向阳划清界限。 “不吃了,老徐、李平留我午饭,我都没有吃。吃饭这种事情,俗气得很。你请喝了一杯茶,算吃过饭了。志成,我现在做生意,都不吃饭,要搞降维打击。” “那怎么做生意?” “研究中医,研究易学,玩玩字画和古玩。这些东西,超越了生意,谈这些,层次才上得去。你没有看强哥的朋友圈和抖音哦?” “朋友圈看到一些,抖音没有。” “下来认真看看。” “好,好。” 江大强停了停,看志成聚精会神,又说:“最近我在做供应链金融。供应链金融,懂吗?” “好呀!明白的。供应链金融,高端大气上档次。”志成其实半懂不懂的,硬着头皮说。 “已经有消息,你们公司有一个供应商,想把应收账款卖给银行,银行取得‘代位权’,来向你们公司收钱。‘代位权’,你懂的吧?你考过了律师资格,怎么也不会忘掉代位权。我控制了一个有金融资质的公司,想做成这桩生意,把它从银行手里撬过来。你帮强哥一把,事情做成以后,大家有好处。” “哪家供应商?” “金龙公司。” “怎么帮助?” “你把金龙在全省的采购订单、应收账款清单、发票开具情况,全部收罗好,做好账龄分析。交给我先。” “只搞金龙一家?我可以把全省排名前十、前二十的供应商,信息整理好,提供给你。金龙做不成,还可以找其他公司做,这样何愁生意不成。” “好啊,真是好兄弟!一说就通,举一反三。你搞什么财务共享中心,做软件项目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的,可能也没有人说你好,只会有人说你拿了多少好处。我不用问也猜得出来,向阳肯定想插手财务共享中心的事,对不?“ “共享中心的事,我在办,现在还算顺利。强哥,谁给你说共享中心的事了?” “老徐刚才说的啊,说这个事情,主动申报集团试点的,你在搞,还说各方关注,出不得差错。如果有投资,向阳肯定象饿狗见到了肉骨头一样。我不做这些财务的事了,同你们太熟悉了,不好做不说,还他妈的特别辛苦。我们俩好好合作一把供应链金融,金融来钱快。” 志成送江大强下楼。电梯门一开,向阳、黄蓄英和易风华刚好从里边出来,他们三人吃完午饭,回办公室午休。向阳首先惊叫了一声:“江董,哪股风把你吹来了?”黄蓄英和易风华同时看了江大强,握手寒喧,“好久不见了,江董。” 江大强反应很快,嘻嘻地笑着说:“各位大佬,我来找你们讨顿午饭,你们躲着不见我,还没有到饭点,办公室人都没有了。” 向阳盯着江大强,探询的神色一闪而过 ,“你同志成开小会啊?开小会嘛,志成管饭。” 同向阳三人拱手作别,江大强坐到了奔驰g350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志成,忘了一件事。老徐刚才透露,你们部门里来了一个省里高官的女儿,是谁?” “省里哪个高官的女儿?我不知道啊。” “老徐嘴巴紧得很,没有说名字。” “噢,想起来了,颜如玉,今年春节后来的,已经有两个月了。他爸是谁?“ “正副省长没有姓颜的啊,厅长也没有姓颜的。“江大强没有让司机马上走,在车上想了一阵,又说:“你注意搞好关系哦。有机会介绍认识一下。我回去查一下是谁的女儿。” 志成午休没有睡着。午休失眠,这算是第一次吧。不对,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上午领导找他谈话,下午要宣布他当财务部的副总经理,他兴奋地给芳芳打了电话,说没有想到被任命了,芳芳在电话里响吻。宣布大会时讲点什么,萦绕于心,从行军床上起身,写了讲话要点,睡意全无。这第二次失眠,竟是想着如何去给黄蓄英沟通竞聘中的“冒犯”。 睡不着,志成打开手机,翻开江大强的信息。现在各种app争夺上网的流量,每天仅有的一点时间,完全不够仔细查看社交app的各类信息。人就是这样,理智叫自己去沟通黄蓄英,潜意识里在躲避,平时不关注的信息,成了抵抗理智的消遣。 先是微信朋友圈。江志强的朋友圈发得很勤,一会儿进山养生,一会儿书斋晚课,一会儿参加拍卖或是卖出了什么字画。江大强这几年真是蛟龙入海,猛虎归山啊,一般人辞职,像离婚后走下坡路一样,大多混得不如以前,江大强是一个例外。 江大强和向阳同是锦城市人,本科同一个大班的同学,就读于贵西大学的工商管理系,参加工作一起进财务部。江大强身材不高,比向阳矮了足有一个头,自嘲时说自己“二级残废”,自夸时说自己“浓缩的都是精华“。自嘲针对身高,自夸针对的可是智力和情商。他学什么东西触类旁通,且学得极快。江大强自己说,打麻将和炒股票才是他的主业,上班干财务只能算他的副业。既天马行空又善于察言观色,特别精于管理领导。经常干的一件事情,时不时给领导报告一些既关心又不便明问的信息,包括官场幕后、经济秘密、明星秘闻之类。这些信息大多同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往往带有一些深浅不同的黑色和黄色。领导问江大强,为何知道得这么多,他先神秘莫测地说:“翻墙看外网啊”,然后说:“领导们不能看外网啊,你们要讲政治纪律,我给你报告重要情况,有错误让我去犯”,到最后再同领导说:“我哥姐四人,我从他们那里听来的。”谁也辨不清他的真假。江志强一共五兄妹,他爸离了两次婚,五兄妹分属于三个不同的肚子,他是最小的一个,深得爸爸和哥姐的照料,熟悉的人是知道的。 到公司时间不长,江大强和向阳之间就分出来高下,江大强负责了预算、绩效考核、资产和长期投资的工作,压过了向阳一头。在每个单位里,一同参加工作的同学共事,关系无一例外最终交恶,鲜见相亲相爱的。开始江大强和向阳还来来往往,到后来居然很少讲话,从志成到财务部起,他们俩关系就不太和谐。 江大强辞职的时候 ,管锋刚来财务部半年。管锋极力挽留他,志成说:“强哥,你忍心抛弃兄弟啊?”江志强回道:“我炒股赚了八千万了,还上着班,他们就不担心,老子下一步把公司的资金倒出去吗?老子现在的钱,比领导的正规收入多得多,他们还管得住我?别看领导挽留我,我去给他们看看我股票账户,自然会放我走。”果然,江大强跑到领导办公室说了一通,回来时手上捏着徐度“同意辞职”的签字。 其实志成知道,江大强辞职,不仅因为赚到钱,还有两个原因。 江大强虽然表面受领导喜欢,但是在选财务部副总经理的时候,公司却任命了向阳。志成猜想,领导真怕江大强天马行空,头脑一热,干出违规的事情出来。对于向阳的任命,江大强嘴上讲无所谓,钱挣够了还在乎什么官帽子,其实背地里很往心里去,心中留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这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同涪江市一个财务人员的婚外情。这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管锋和徐度当时应当不知道。 江大强离开这三年多,和志成没有见过几次。有一次见面,还说向阳的岗位是他“让渡”出来的,如果当时志成羽翼已丰,应该让给志成干。现在让向阳大权在握,便宜了姓向的。 志成又去看江大强的抖音。江大强拍了好多小视频。有一个系列讲他如何得道,走上“易学”之路。 某年某月,“抖主”大强,到河南一个地方旅游 ,小住几日,出去闲逛,碰到一个中年人饿晕在路边,动了恻隐之心,买了两个烧饼塞给中年人,再慷慨地送了两百元钱。中年人要了电话和住址,必将报答救命之恩,故事从这里开始。 江大强在小视频中讲得绘声绘声:“我以为这事件稀松平常,过后就忘了。没有想到,还没有回贵西,那中年人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有难关,向我借钱,开口就是四万元。我很吃惊,居然有这样变本加厉要赞助的。心里很抗拒,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回到贵西,晚上在小区散步,想起这个电话,我细细分析了那人讲话的口气,他借钱的时候,不亢不卑的,自信得很,于是好奇起来。电话回拨回去,那人的口气又吓我一跳,他问我:‘你想好了?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你。’分明笃定我会借钱给他。我反问:‘你不还钱怎么办?’他说:‘我不会还你钱的。我会传你一项绝技。’我心里好笑得很,这人自己都快饿死了,还说要传人绝技。我决定以四万元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志成看着小视频 ,不知江大强是否在虚构,激起了好奇心。 江大强卖了一个关子,这一段视频完了,故事在下一段视频继续。江大强说那人拿了钱,过了三个月,辗转来贵西省找他,要收他为徒,称他们之间有师徒之缘,看江大强有天赋,要传易学给他。 “我问师傅,你既然精通易学,那算出来我会同意吗?师傅说 ,你同意也要同意,不同意也要同意,医易之术,不是学生找老师,是老师找学生。” 后面还有很多视频,江志强讲如何学习易学,如何实践易学,讲他t到新技能后,准确地计算了某人职位变动时间和吉凶好坏,案例若干。 志成心里叫了一声“法克”,江大强真能包装啊,听起来像武林高手掉入深山峡谷,习得绝世武功一样。难道他最近走动公司高层,要给领导们算一卦?什么时候测试一下他的本领,问问自己今后能不能干上财务经理,他会不会公事公办地收费? 到了一点半,财务部一阵噼噼啪啪收拾行军床的声音。志成想起江大强叮嘱的正事,赶紧爬起来,洗了一把脸,整理一下心绪。站到黄蓄英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 黄蓄英轻快地回应“请进”。 有志青年败给了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志成脸上烧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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