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里郁闷,他悄悄地走进家里。他脱掉胶鞋、脱掉棉套靴、脱掉驼绒袜子;棉套靴和驼绒袜子都湿透了;他呆呆地看着?鞋、棉套靴和驼绒袜子,心里陡然间升起了依恋的感情,像他告别老家时的心情一样。“俺没有脸再当工长了,也没有脸再上网了。……”
他向屋外走去,去向许场长辞职;他刚想迈出走廊的门坎,脸瞬
间变得通红;他像是一个刑满释放刚回到家里的人,觉得浑身上下都贴满了“刑满释放”字样,没有脸出去见人,在走廊里踟躇着。马淑兰家传出了宋玉珠的声音,“老大!你家醋没有了,赶紧去小卖店买醋。”他吓得赶紧走出门,像不敢见人的老鼠一样贴着墙边走,而且目光四处窥探,恐怕见到人。他越是怕见人,却偏偏看到左红和梁春花说说笑笑地走出小卖店。他赶紧向分场大院里走去。
“左红,你看!那不是姚工长吗?”
“是呀!咱俩看看他去!”
“姚工长!姚工长!……”
她俩大声喊道。父亲像是刚偷完别人家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走着;她俩看到父亲没有停脚的样子,她俩一路小跑追上来,站在父亲的对面。
“姚工长,我和春花喊你,你咋装作没有听到呢?”
“姚工长,是不是许场长找你谈话呀?”
父亲窘得脸通红,躲开她俩;她俩又站在父亲面前。
“姚工长,春花家的老爷们今天打了三十吨鱼;我家的老爷们今天打了二十吨鱼。”
“姚工长,你今天打了多少吨鱼呀?”
她俩阴阳怪气地说道。父亲被羞辱的身上出满汗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脱离她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许场长的办公室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许场长的办公室里坐了多长时间,许场长和他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许场长的办公室,走向湖边,只是隐约的记得他向许场长提出辞职,许场长不同意和许场长信任和期望的眼神,这眼神像芒剌在背一样刺进他的心脏。他茫然地走进达赉湖,冰面上的冰凌把他绊倒,他爬起来,他却浑然不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青沟,青沟成了他心里和脑海里的唯一意识。“我要找到青沟,跳进青沟里去寻找达赉湖里的鱼王——大白鲢,让它驮着我回到我的老家。”
宋玉珠做好饭,等待父亲回来吃饭。吴邪和阿古拿着熏好的野兔走进曹老大的家。
“大包!倒酒呀!熏野兔上桌了。”
吴邪端起碗喝了一口酒,两手撕下一个野兔腿,吃了起来。
“阿古,你尝一块肉,你熏得野兔真好吃!”
“豆杵子!你个没出息样!等会儿姚工长再吃!”
“姚工长来了也不让他喝酒,还是咱们先喝酒吧。”
“姚工长打了一天网,让他喝酒御御寒,为什么不让他喝酒?”
宋玉珠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地呛着他。
“姚工长心里不痛快,他今天打了·……”
张宏武和曹老大赶紧站起来,去捂他的嘴;他俩的手还没有捂住他嘴的时候,他的话又说出来了。
“他今天打了三吨鱼。”
母亲听到了吴邪的话,看到了张宏武和曹老大惊慌失措的表情,感觉到父亲自尊心强,躺在家里睡觉,故意不出来见人。
“张大哥,姜树枝和于福田的网打了多少吨鱼?”
“岫蓉,姜工长的网打了三十吨鱼,于工长的网打了二十五吨鱼。”
母亲听后,她心里格登一下。
“俺回家看看姚侗。”
她一会儿又走进马淑兰家,神情紧张。
“姚侗没在家呀?他去了哪里?”
“岫蓉,许场长找他,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放心吧。”
“老大,他头一次领网打得鱼太少了,他自尊心太强了,俺怕他想不开……”
张宏武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担忧。曹老大放下酒碗。
“岫蓉,你别担心了!我和老大去看看吧。”
张宏武和曹大老走进许场长的办公室,许场长说姚侗从他这里走了一个多小时了。许宏武和曹老大走出办公室,站在院里。
“老大,姚工长能去哪里呢?”
“姚工长不愿意串门,他不在家里还能去哪里?外面冷得冻死人。”
张宏武回想着母亲的话和父亲打网回来的路上一直念叨着青沟。他猛地一拍大腿。
“老大!我知道他在哪里,赶快跟我走!”
张宏武向马圈飞快地跑去。他牵出一匹马,向湖边跑去。
“张大哥!恁慢点跑!俺跟不上了。”
张宏武套上爬犁,驶入达赉湖里。
“张大哥!俺还没有上爬犁里呢!”
曹老大在后面喊道。张宏武勒住马的缰绳,爬犁慢下来,他连爬带滚地上了爬犁。
“张大哥,恁平时走路比左红家的老母猪都慢,今天咋啦?”
“老大!能不快吗?人命关天!”
曹老大心里一惊。
“恁是说姚工长……”
他不敢说下去,也不敢想下去,直觉得天旋地转,心里怦怦跳。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张宏武说了一句话:
“姚工长在哪呢?青沟到了。”
青沟?他倏地从爬犁上一骨碌坐起来。爬犁已经在青沟前停下来,张宏武环顾四周,自言自语地说。爬犁前横亘着一条冒气的青沟。
“他在那里!……”
张宏武摆动马的缰绳向青沟的东方驶去。曹老大看到了一个人影站在青沟的边缘,而那人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大,他认出了父亲;在他要高喊父亲的时候,听到了扑通一声巨响,父亲的身影在冰上消失了。
“姚大哥!姚大哥!……”
他跳下爬犁,摔倒在冰上。张宏武顾上他,赶着爬犁驶向父亲跳青沟的地方,他跳下爬犁,站在青沟的边缘,看到了泛着冰的水里飘起一顶帽子。张宏武拿起网抄子一边捞帽子,一边哭喊着“姚工长!姚工长!……”曹老大跑过来的时候,看到冰上只剩下父亲的一顶狐狸皮帽子。他的哭声撕人心肺。他摘下帽子扔在冰上,脱掉皮袄,纵身跳下青沟的刹那之间,张宏武抱住了他的腰。
“老大!老大!你要冷静!这是青沟,不是湖水,你跳进青沟也找不到他!”
“俺要救姚大哥!俺要救姚大哥!……”
张宏武把他按倒在冰上吼道:
“老大,你跳下青沟,你知道他在哪里?你是胡闹!”
张宏武的话让他冷静下来。
“你快起来!赶紧拿起网抄子!”
他俩都手握网抄子,走到青沟的边缘。
“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姚工长穿着羊毛大衣,有浮力,湖水会托起他,在青沟的水面上露出来的;如果他不在水面上露出来,那他就淹死了。”
他俩死死的盯住窄窄的一弯水面,宛如两颗心凝固在冰上。蓝色的湖水把冰碴悠来悠去。
“那里冒泡?……”
曹老大手指着西边青沟的水面上说。张宏武飞速地跑了过去,盯住冒泡的水面,水泡越冒越大。
“是姚工长!……”
曹老大赶紧把网抄子伸向水里。
“老大!你停下来!”
他把网抄子伸向水里,一点点地向上拨拉着。
“老大!赶紧把爬犁赶过来!要快!”
爬犁在张宏武的跟前还没有停稳。
“老大!赶紧用爬犁上的绳子拴住你的腰,另一端拴住爬犁,绳子的距离只到青沟的地方。赶快!赶快啊!”
曹老大把绳子拴在腰间,向他走来。他看到了父亲漂在水上的头发。张宏武一把抓住父亲的头发,从水里把他拽上来,他两手下滑,抱住父亲的后腰。
“曹老大!赶紧抱住我的腰,要死死地抱住我!”
他抱住父亲的后背向后退去,父亲身上的水流在冰上;他两脚踩滑,又冲进青沟里;曹老大也跟着向前滑去,腰间的绳子把他卡在了冰上。
“曹老大!抱住我向后拽!”
张宏武声嘶力竭地喊道。曹老大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后退去,他抱着张宏武在冰上倒下了,听到张宏武喘粗气的声音;他站起身来,看到父亲躺在张宏武的怀里,似乎睡着了。
“张大哥!张大哥!姚工长没有死!”
他俩把父亲抬上爬犁,张宏武脱掉羊毛大衣披在父亲的身上,把他的身子翻过来,捶着他的后背,父亲整整地吐了一路,到岸边的时候,他已经醒来。
“姚大哥!恁吓死俺了!恁这是干啥呀?工长当不当的有什么了不解起的!你为啥想不开呢?去跳青沟呢?”
曹老大说着说着哭了出来。
“老大!恁哭啥?俺不是没有死么。”
父亲面色苍白,头发冻成了绺,眼睫毛上缀满了冰溜子,眼神如暗淡的马蹄灯光,嘴唇发紫、发抖,牙齿打颤,发出格格地响声。曹老大看着几个小时没有见到的父亲,有如隔世的感觉。他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水。
“老大!你别哭了!姚工长冻得打哆嗦,快把你的羊毛大衣脱下来,给姚工长盖上。”
父亲盖上了两层羊毛大衣,他觉得暖和了一点,但他全身上下仍然像泡在冰冷的水里一样的感觉。
晩风在沙滩上停住脚步,白茫茫的达赉湖上落下了夜幕,一轮桔黄色的满月升起在天边。父亲又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
“姚侗,月圆的时候就是亲人们团聚的时刻。”
母亲的话响在他的耳边。此刻,他遥望天边的满月,心里格外想念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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