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长时间,徐治中才鼓足勇气,颤着声音说,“对不起,央央,我实在是……”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深吸两口气,“罗店失守了,彻底失守,”少顷,他用沙哑的声音叫着,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央央,湘生,湘生他死了!”谭央听罢心里咯噔一下,章湘生之于徐治中,就好像章湘凝之于她,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历经沙场生死的莫逆之交,这一点,她清楚,谭央抬起头,正看见月亮惨白的光凝在徐治中因哀痛而筛抖的后背上,那彻骨的寒凉直迫过来,叫谭央也跟着打了个冷战。
“今天上午时罗店就守不住了,大部队往回退,隋师长被落在后面,湘生知道后就赶回去接应,他说隋师长年纪大了,不能有闪失,否则他回去没法和婷婷交代。结果,隋师长是脱险了,替隋师长在后面断后的湘生却被日本人的大炮炸得血肉横飞,死无全尸!隋师长命都不要的回来找了个卡车去,把炮弹炸出的大坑里所有的东西都运了回来,他还把我找过去,说我和湘生最要好,最熟悉,要我帮他把湘生找出来,他一定要把这孩子带回家!”
“央央,央央你说人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零件?你知道那个卡车上都卸下来了什么吗?一堆堆的,脸和骨头都不是白的,黑红黑红的,那么多的人碎成一片片的混在一起,连地上的土都被血染成了黑色,这些人前一天还和我在一起说话吃饭,可是隔天,他们就变成这样了!看见隋师长老泪纵横的在血肉堆里翻着湘生,我明明那么害怕,那么难受,却还要佯装镇定的去安慰他,去替他把湘生一点点的找出来,一块块的拼回来!”
说到这里,徐治中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我们一起去广州读黄埔,一起到东北打日本人,这些年,我们同食同宿,读书训练打仗洗澡全都在一起,我们对彼此身体特征的熟悉不亚于对方的父母双亲,可是我还是拼不出来他啊!”徐治中转过头来看着谭央,失了神智一般,空洞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段肠子是他的,我也不知道哪截指头才是他的,我翻了几遍都找不到他的那半张脸!你知道那样支离破碎的一具尸体拼出来有多可怖吗?最可怖的是,这具尸体的主人不久前还和我躺在一起喝酒看月亮聊女人!”
谭央本也是跟着难过流眼泪的,可是看徐治中此刻的情形,便知他是迷了心智、伤了本心了,连忙按着他的肩唤着,“治中,治中你不能再想了,你不能把这件事记得这么仔细,你最亲近的人死的再惨,你也还是要活着的,所以你也只有记着他的死,忘了他死时的情形!”说着,谭央眼前莫名的浮现出表叔死后那青黑狰狞的样子,以及父亲临终前虚白浮肿的脸庞,她知道,那是肾脏功能严重受损后的面容。
徐治中紧闭着双眼无力的缓缓倒在谭央的怀里,一面抽噎,一面无助又委屈的说,“央央,我没用,我怕死,越来越怕死,我怕死了就见不到你了,我怕我死了,没有了湘生,连你都拼不出来我!”谭央流着泪,哄孩子一样的拍着徐治中的后背,“不会,你不会死!”“打仗的时候,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可我觉得自己会是个例外,或者说每个人都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就像湘生,这次去罗店的路上他还说,从罗店回来他就要和隋小姐办婚礼,也许仓促了些,可情到浓时不屑再等了,他还笑话我是个温吞人,磨磨蹭蹭的,只怕我把你娶回家时,他和婷婷的小孩都会叫爸爸了!”
“当时,我特别羡慕湘生,可我知道,感情与感情不同,我们不一样,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个慢功夫,你不会那么快的完全放下,所以我不能急,逼得太紧你就会拒绝会逃开。我心里很清楚,那么大的隔阂摆在那,以你的为人,绝不会回头。而时间久了,无法相伴不能回应的爱,再深厚也会变浅变淡。所以只要我有那个耐心,年后,你终是我的,终会和我生活在一起。甚至于我敢说,二三十年后,我们之间的感情会不逊于当初的你们,因为你心底里,对我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是认同的,因为在婚姻中,不仅需要情深似海的爱情,更需要步调一致的价值观念与人格准则!我所要做的,就是掌握好眼前的节奏与分寸。可是,可是这场战争!”徐治中的语气里逐渐带了怨恨与不甘。
“你知道我有多恨这场战争吗?它打乱了一切,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完全受它的支配与主宰,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尊严,全都被它蹂躏的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所以我想马上得到你的爱,全部的爱,我等不及了,我想死而无憾!可是爱这东西太虚无了,我抓不住,我只有把所有的教养修为都抛在脑后,恶徒一样的扒你的衣服,占有你的身体。这就是一场战争里暴露出来的我的本性,战争前,我冠冕堂皇的说不找妻子是怕自己死在战场上,辜负了人家姑娘。可是仗打到这个程度,我那么爱你,却只想着满足自己禽兽一样的,而枉顾了你的感受伤害你。”
谭央看着她怀里那张痛苦万分的脸,柔声安慰,“那不怪你,你也知道,都是战争。再说,爱一个人,想得到她,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要自责!”徐治中叹了口气,“可是你不愿意呀,这和□有什么区别,我现在特别庆幸,庆幸刚才我回过味儿,清醒过来了。不然的话,若真做了,那我明早就一个人去罗店,我甘愿速速求死,也不敢再回来面对你。”
谭央一滞,她认同他的话,日复一日的春秋更迭中,他们迟早会生活在一起,但是这场战争,改变了太多。想到这里,她暗自下了决心,这决心后,虽是满腹的绝望难过,她还是鼓足勇气笑着说,“谁说的,我愿意。”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去解徐治中衬衫的衣扣,她的手一碰到徐治中,便明显感觉到他胸膛上一震,当解将军生个孩子,可就连这最后的一点点希望,老天也没能成全。”谭央心酸无比的说,“这姑娘,真是叫人疼,怎么偏偏老天不疼她!”
闻着空气中隐隐传来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谭央对战争打心底里厌恶起来,若是没有战争,章湘生与隋婉婷,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以章湘生的为人,以隋婉婷的品性,这该是多么美满的一段姻缘啊,只是这场战争!
这天晚间,徐治中将一枚西瓜碧的老银戒指戴到了谭央的手上,看着一脸笑容的徐治中那坦荡正直的气度,谭央在心中对自己说,该知足,这样一个男人,连老天都要偏疼他,她更要待他好些了。
那个周日的晚上,谭央送言覃回毕公馆,毕庆堂站在门口等她们,看见谭央后也只是谨慎又简短的寒暄了几句。自那次他们在电话里争执后,毕庆堂与她说话时便总是很小心翼翼的,甚至每次说话时,谭央都能明显感到他是认真思量过才开口的,这太不像他毕庆堂一贯的性格与为人了。就连几个月前她说她在军队里做临时医生,这样他从前铁定会跳着脚反对的事情,他也想了很久才说,“注意自己的安全,别太累了。小妹,其实你做什么都好,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
谭央把女儿安置在房间后下楼时,正听见毕庆堂在楼梯口打电话,正说着香港啊,码头啊,厂房啊什么的。淞沪开战以来,很多生意人都将工厂买卖内迁,之后再举家搬过去。谭央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即返身回到楼上,把正在捧着大白猫玩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也许下一个周末,下下个周末,这里就人去楼空,再也见不到了,对于这个,她怕得很。
等到谭央再次下楼,在楼梯口与背对着她打电话的毕庆堂擦肩而过时,看着毕庆堂的后背,她不禁在心中盘算着,他怎么瘦到这个程度了,男人年纪大了总会胖些,可他如今,倒比她在同里第一次见他时还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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