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冬,天也黑得早了。 刚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荷香将国葆和壮芽叫到自己房间,本想就二人的恶作剧好好追究一番,可当二人站在她面前,非常亲切地问她:“荷香姐姐,找我们什么事?”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她望着二人深深舒了口气,扑哧一笑,二人被她笑得心里好没底,不自主地对视了一下。荷香尽可能地做出坦然自若的神态,对二人道:“紧张什么?我找你们除了教我识字,还能有什么?嗯?” 国葆或许是太过心虚,慌忙说道:“哈,看姐姐严肃的样子,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荷香笑着,回手拿出自己写的字:“两位小先生,检查一下吧,看看我有没有写错。”二人接过,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番,壮芽故作惊喜道:“荷香姐姐,你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真的,我不骗你!”荷香淡淡一笑,“有吗?哈,我自己看不出好坏。” 小国葆随口接了句:“荷香姐,我九哥在大厅教大家识字,你怎么不去学,非要让我们两个教你。”荷香顿了下,懒散地说了句,“跟你们学着,不就挺好?再说,当初,是你们主动说,要教我识字的。”国葆朝壮芽望了眼,接着道,“我是说,九哥教得比我们好。”荷香边收回作业边说:“跟谁学,都是学。我若能将你二人认的字都学会,便也就知足了。” 壮芽看着荷香,一时不知说何是好,冷不丁来了句:“荷香姐,明天一早,我们要回家给大哥送行。” 荷香应了声,“哦,九哥你们都回去是吧?”“是的,一起回去,最多晚上就回来了。” 国葆说。 荷香说:“既然明天一早要赶着回家,那,今晚上就不用教我了,你们回屋早些歇息好了。”国葆答得倒也爽快,二人互递个眼神,一溜烟地出了屋。 或许白天大家都累得超出了负荷,这天晚上,白玉堂异常地安静。织房没了往常的织布声,房间里也没了国藩和国璜的夜读声。 大院里空荡荡,唯有江氏,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屋走来。她进了卧室,见丈夫正坐在当门桌前拨打算盘。没等说话,丈夫先开了口:“都睡下了?” 江氏慢慢走来坐下,失魂似的答道:“爹娘那里都安置好了。”她话没说完,突然捂着嘴暗泣起来。 丈夫看了眼夫人,算盘一推:“瞧你,儿子是奔前程去的,别,别这样好不好。” 江氏过了会儿,喃喃道:“国藩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不会像往常读书那会,一年半载地还能回趟家。” 曾麟书不动声色,愣了很久,开口道:“国藩不是说,等他京城站住脚,会接我们过去住嘛!散馆后,看朝廷怎么派吧,是留京还是派到别处,只要他稳定了,他不回来,我们可以去看他呀?” 江氏一声长叹,沉吟片刻:“说也奇怪,秉钰肚子里孩子都过了天了,硬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好歹让他父子俩见个面再走” 曾麟书见妻子话头一开,准说个没完。他忙收拾着桌子:“孩子降生,那是天意!眼看,这边散馆考试临期,国藩也实在不能等了。早点睡吧,明一早我还要送国藩去长沙。” 夜已进入子时,天一亮,小两口就要分别。秉钰矛盾着心,对丈夫道:“你还是闭着眼养养神吧,转眼天就亮了,还要赶那么远的路。” 辗转难眠的国藩,侧起身为妻子掖了掖被子:“你睡会儿吧,我搂着你和孩子睡。” 秉钰苦笑了下:“你现在可搂不住我了,瞧,孩子中间挡着呢。” 国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望着房顶,像是自语:“唉,这个小东西呀,让爹看一眼再走都不让,还有,我不能为你服侍月子,心里很是不安。” 秉钰语气带着哭腔:“这不怪你,是这个小东西赖着不出生。” 国藩对着脸问:“这叫什么,赵婶说的?” “赖月。” “对,赖月。唉,让孩子赖着吧,他愿意什么时候出生,就什么时候出生。反正,我这个爹是跑不了的。” 秉钰撑起胳膊:“来,我们换下位置,你躺里面。对着说话久了,我右边胯骨疼。” “好。”国藩说着躺到靠墙的位置。秉钰难为道,“啊,很久没平躺着睡觉了,只能侧着身子。我的乖宝宝赶紧出来吧。” 国藩看着妻子的难受样:“秉钰,你果真要睁着眼陪我一夜?” “哎呀,你明早就要走了,我睡得着吗?” “我是心疼你。”国藩说着,将手搂在秉钰的腰上,秉钰突然‘唉’的一声,“你手一搭,我腰好酸。” 国藩忙将手放下:“这样没事吧?” “还是有点酸,往下坠。” 国藩疑惑道:“上次,有过这样吗?” “上次?哈,上次都忘了。” “我要不要去告诉娘?” “别,大家都睡了,娘也忙一天了。”秉钰说。 国藩一骨碌坐起:“不,我更不能睡了。你睡,我看着你睡,哪有不舒服你马上告诉我。” 秉钰眉头突然一皱:“哎呀,我,我想去茅房。”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去茅房?”国藩从床下拿出便盆,“来,用这个。” “不不,我是想拉肚子。” 国藩焦急道:“拉肚子就拉,我端出去倒掉就是。” 秉钰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要起来,快扶我” 国藩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扶着秉钰起身,秉钰刚坐在床边,脚还没踩着地,羊水便顺腿流出。国藩一看傻了脸:“啊?你尿裤子了?” “没,没有,快让我去茅房” 国藩见妻子的裤管还在淌水:“不对!坐着别动,千万别动啊?我去叫娘!”国藩说着飞快跑出了屋。 片刻,国藩和母亲,赵婶、赵奶奶匆忙进了屋。江氏见状:“啊?这是要生了!国藩,快,快去请产婆!” 国藩抓起外衣要往外走,被秀娟叫住:“不用!我和我娘都会接生。大少爷快去烧水,顺便带个干净的盆子过来。”国藩闻听匆忙向厨房跑去。 江氏三人帮秉钰躺了下来,秉钰呻吟道:“啊,我腰坠得厉害……” 江氏安慰道:“不怕孩子,赵婶和赵奶奶都会接生,我去拿孩子的包被,你等着娘,啊?” 赵奶奶将秉钰枕头放高,秉钰指着柜子:“柜,柜子里有油布” 赵奶奶转身将柜子里的一块油布取出,放在秉钰身下。国藩拎着热水和盆子进来。母亲随后抱着小包被也进了屋。江氏回头对儿子道:“国藩,你回避一下,去和爹在客房待着就好。” 国藩揪心地看了眼秉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纠结着对妻子说道:“我就在门外,我在门口守着你呢,你不要怕,啊?”国藩说着出了屋。 他来到屋檐下,抱着双臂,仰望着夜空,不知嘴里在祷告着什么。 此刻,白玉堂所有房间全亮了灯,房廊上的灯笼也亮了起来。老人们围坐在客房的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曾麟书给爷爷装上袋烟丝:“爹,您千万不要提劲,会顺利的,一切会顺利的。” 国藩仍在房檐下不停地徘徊,他远远看到走来的父亲:“爹,这么冷,您怎么不多披件衣服?”父亲倒是急着问,“屋里怎么样了?” 国藩摇了摇头,二人对视片刻,突然,一阵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夜空。父子俩惊喜万状,母亲江氏从屋中走出,对二人若哭若笑道:“生了,生了!男孩!” 国藩‘噌’地一下跳进了屋,曾麟书拔腿向客房跑去,给爷爷、奶奶报信去了。 赵婶将包裹好的婴儿递给国藩:“大少爷,快看看,儿子!”国藩接过儿子失声哭泣道,“我的儿,你终于来了……” 一时间,婴儿在爷爷、奶奶手上传递着,夸赞着。母亲江氏乐呵地对婆母道:“娘,这下,您可以把心放在肚里了!”江氏宽慰着老人,又心疼着儿子和儿媳,她对奶奶说,“瞧,天都快亮了,重孙子也看到了,您老快回屋睡会儿,让您孙子他们三口好好待会儿,天一亮,国藩就要走了。” 江氏接过孩子交与国藩:“国藩,你陪陪秉钰和孩子,我就在客房候着,有什么事和需要,马上告诉娘。” 国藩对母亲点了点头,江氏搀扶着奶奶和爷爷出了屋。 国藩走近秉钰,将孩子放其身边,夫妇俩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二人只是会心一笑,一串热泪顺面滑落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大门外已停了三辆马车。三个车把式,蹲在门前的荷塘边,静静地候着。不远处,隐约看到二喜和国荃,各自骑着马、背后驮着国葆和壮芽,四人正向大门口奔来。 四人下马匆匆进了院,迎面走来赵婶秀娟:“哇,你们都回来了?”国荃忙问,“婶子,我大哥在哪?”“大哥在屋正和你嫂子说话呢。你们先别过去,晚上,你嫂子刚刚给你们生了个胖侄子!” 四人闻听,惊喜对视,二喜转对三人道:“走!我们先去客房。”四人正要抬脚,迎面走来一家老小。 二喜忙上前接过行李,对爷爷道:“叔,国藩这就要动身了?” 爷爷边走边说:“车候在外面多时了。” 国荃和国葆、壮芽,接过父亲和二叔手上的行李,一行人转向大门外。 众人将行李装上车,母亲江氏不时地回望着院子。二喜见爷爷穿戴整齐,忙问:“叔,您穿戴这么整齐,是也要去送行吗?”爷爷点了点头,“我和你竹亭哥、高轩哥,一起去送国藩一程。” 此时,国藩抱着儿子站在床边,心中万般个不舍,他颤抖着手慢慢将儿子放回秉钰身边。 秉钰催促道:“你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国藩含泪点了点头,“秉钰,你多保重。” 秉钰两眼泛着泪花:“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此刻,国藩跟猫抓心似的,他再次抱起儿子,对着儿子小脸深深地一吻,他放下儿子转身就走。当他走至屋门口时,秉钰突然喊了声,“大老爷,一路保重……” 一声大老爷,将国藩叫得五脏俱焚,他想回头再看眼妻子和儿子,心里却忍着再忍着,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咬着牙迈出了屋门。 国藩一行的马车,从长沙城外缓缓驶来,停在城门的一侧。国藩举头望了望城门楼,对三位老人道:“爷爷,爹,二叔,孩儿就此告别了!”爷爷望着即将远去的爱孙,再也克制不住,他老泪纵横,上前拉起国藩的手,“孩子,爷爷只能送你送到这里了!” 国藩含泪对爷爷道:“爷爷,您老多保重!让孙儿放心。” 爷爷哽咽地点了点头,曾麟书望着儿子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二叔拍着国藩肩膀:“国藩,话,二叔和你说了一路,叔不再多说。一路保重!” 爷爷再次嘱咐着孙儿:“国藩,就要分别了,爷爷只嘱咐你一句话,你永远记住!人走过的路总会留下脚印,爷爷希望你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后辈和祖宗!” 国藩扑通跪在三老的面前:“爷爷,您和爹,还有二叔的话,孙儿都谨记在心。孙儿向爷爷和祖宗发誓!今日起,我的每个脚印,都将经得起祖宗和后辈的检验!” 爷爷颤巍巍地扶起国藩:“启程吧孩子,爷爷看着你走。” 国藩对父亲和二叔拱手施礼:“爹,二叔,保重!爷爷,天冷地寒,你们也赶紧回吧。我到了京城会即刻给家里报平安的。” 两辆马车随国藩一路北去,三位老人站在城门外面,望着远去的国藩,只有无声的泪水还在默默地流淌…… 国荃送走大哥,回到山寨,看似他伏案在写东西,却一直在偷偷抹泪。看得国葆和壮芽六神无主。壮芽拍了拍国葆的手,二人向国荃走来:“九哥,别这样好不好。瞧你,从送走大哥回来,饭也不吃,让我和壮芽都不知说什么好。” 国荃红着眼圈,慢慢转过头来:“没什么,我只是心疼大哥。” 国葆嘟着嘴:“我们也不想大哥离开。可,难过一下也就过了,你一直这样,我和壮芽也会心疼的。” 国荃仰天叹了口气:“没人理解我和大哥的感情” “我知你和大哥感情深,可,大哥也是我的大哥呀?难道我和你的感情不够深吗?我从小不也和你在一起吗?看你不开心,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国葆说着也委屈地抹起泪来。 国荃说:“我不是不开心,我真的是太可怜大哥了上次大哥回家,不到一个月,儿子就离他而去。这次,新生儿不到两个时辰,真的不可想象,大哥是承受多么大的剧痛迈出家门的。” 壮芽抹着泪道:“好了九哥,你都把我说哭了。” 国荃转过头来:“对不起,我不该当你们的面”说话间,荷香端着碗面进屋,“国荃少爷,这碗面,趁热吃了吧。饿着肚子怎么能教书、练武呢。”荷香将面放下,便悄悄退了出去。 经过七天的跋涉,国藩来到罗山县。此时的罗山县已是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茫茫。 国藩透着车窗,只见路上寥寥的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赶路。他掀着轿帘向车把式喊道:“老爹,进河南了吧?” “进了,已经是罗山地界了。” 国藩自语着:“好大的雪呀。” 车把式回头对国藩吆喝着:“老爷,前面找个客栈,您住下,重新找车吧。我们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了。” 国藩说:“这里你们比我熟,先帮我找个店家住下再说吧。” 半个时辰的光景,马车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车把式掀开车帘,国藩跳下了车。他搂着膀子、冻得直跺脚。两个车把式把国藩行李放在店门口。店里面走出个伙计:“老爷,您这是住店哪?” 国藩冻得舌头发僵,只是点了下头,那伙计回头叫了三个伙计,拎起行李,将国藩带到一间客房。三个伙计走出两个,国藩浏览着室内,又看看自己大包二包的行李,他正想说话,剩下的伙计操着河南口音抢先道:“老爷,客栈有厨灶,想吃什么赶紧说,厨师要封火了。” “封火,封火什么意思?”“封火就是不再做饭了。” “啊,那倒没什么。我请问,咱们这里,哪有去京城的马车?”国藩说。 伙计像是很为难的样子:“去京城?那可是不好找。眼看快过年了,谁还愿意跑那么老远?” 国藩疑惑地:“这么大个县城,难道就没去京城的马车?” “不好说,得碰,碰巧了或许有。” 国藩摸出几枚铜钱塞到伙计手上:“兄弟,我这里人生地不熟,麻烦你帮我问问。” 伙计将铜钱揣进口袋,口气婉转了许多:“中,晚上,我给您信儿。那您现在打不打算吃饭?厨师等着封火呢。” 国藩想了下道:“也好,天冷得厉害,帮我煮碗面吧。” “中,等着。”伙计说完要走,被国藩叫住,“喂!请稍留步,我需要两辆马车,带的东西多。” 那伙计倒也爽快:“放心,三辆我也能给您找着。” 国藩脸一怔,但没再说下去:“那好,多谢你了!还有,这屋里怎么没生火炉?外面那么大雪,晚上睡觉还不给冻僵了?” 伙计回话说:“不会,晚上睡觉有水鳖,等下我给你抱过来。” 国藩吓得一愣:“水鳖动物?” 伙计哈哈大笑:“不是动物!是个装热水的罐子,塞到被窝暖脚用的。” “哦,你吓我一跳。”国藩说。 伙计问:“中了吧?没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 伙计转身出了门,国藩摇头一笑,回忆着刚才伙计的话:“哈,水鳖?”他拿起抹布清洁起桌子来了,不会儿工夫,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端着面掀门帘进来,“老爷,您的面。” “哦,谢谢,放桌上吧。” 那姑娘将面放在桌上,却立在一旁,保镖似的站着不动。国藩见状忙问:“小妹妹,还有何事?” 那姑娘很是没趣:“没,没有,您吃饭吧,我等着收碗呢。” “收碗?”国藩不觉一笑,“哈,你等着我吃完饭收碗?” 姑娘‘嗯’了声。国藩倒有些难为情了,“那好,我赶紧吃完,你好交差。”国藩说着坐下,拿起筷子挑动着面条要往嘴里送,那姑娘猛地喝道:“老爷!” 国藩被惊得一个激灵,那姑娘慢腾腾地笑道:“啊,面热,您慢点吃。”国藩松了口气,“哈,天这么冷,面只怕早已是温的了。”国藩说着又将面往嘴里送,姑娘再次吼道,“老爷!您,您还是晾晾再吃吧。” 国藩顿觉情况不妙,他盯着那姑娘:“怎么?这面里有蹊跷?” 姑娘连连摆手,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国藩见那姑娘说话语音颤抖,于是,沉着脸问道:“姑娘,这面里莫不是下了蒙汗药?”那姑娘更加慌张,一再重申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国藩语气婉转地:“小妹妹,我看你是位善良的姑娘,想必心中定有难言之隐,我不怪你,快将实情告诉与我。” 姑娘慌忙道:“老爷,我,唉!我们还是赶紧把面倒在雪地里埋起来吧。” 国藩指着碗道:“姑娘,这面里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我真,真的不知道!”姑娘一再声明一无所知,国藩仰天吐了口气,“那你知道什么?”姑娘说,“我就知道面不能吃,吃了会” “会怎样?”“哎呀,老爷,我真的一句话和您说不清楚!你还是快把面倒掉,千万别让老板娘发现,否则我会没命的!”这时,姑娘比国藩还急,国藩对那姑娘严厉道,“姑娘,若是店家存心害人,我将面倒掉,岂不帮她销毁了罪证?快将实话告诉我。” 姑娘摆手又摇头:“我会没命的” 国藩缓了缓道:“你既然不忍看我遭受毒害,就该原原本本告诉我实情。想那店家,下此手段定不止一次,如果他们屡屡下手害人,早晚你也脱不了干系。包庇与案犯同罪,你可想到后果吗?” 姑娘闻听,扑通一声跪在国藩面前,她哀求着:“老爷,我是无辜的!如果我将实情告诉您,您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是万万不能说的!” “什么事要我答应?”那姑娘说,“无论如何,您要将我带出此地。” 国藩承诺道:“好,我答应你!” 姑娘正要开口,客栈女老板在门前干咳了一声。姑娘吓得连忙躲在墙边,那女老板大摇大摆进了屋。 国藩定神一看,只见这女人四十来岁,长得很是清秀。瓜子脸上、一双杏核眼,含情脉脉。她略施粉黛,装扮得还算典雅。她进了屋,迅速朝女孩和国藩脸上扫了眼,又看看桌上尚未动过的面条。她清了清嗓子道:“哟!热腾腾的一碗面,都快放成了冰坨子,俩人屋里聊什么呢,聊得面都顾不上吃了。” 国藩正要开口,那女孩抢先道:“姨娘,这位老爷说,我们面煮得太咸,胡椒放得太多,说不合他的口味。我跟他说,我们这里冬天都是吃酸辣面,这样才解风寒。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吃,我一直在跟他解释。” 女老板眼瞟着国藩:“既是味不合口,我让厨子重做碗便是,何必难为一个姑娘?”她回头对女孩道,“去,端走倒掉,重新给老爷做碗不咸的送来。” 女孩眼瞅着国藩,慢腾腾走来端面。“且慢!”国藩大喝一声。 女老板神情一震,但马上又平静下来:“这位爷,您这又是何意?既然你说面不合口,我让手下端去重做,你却不让。你是心疼这碗面钱吗?” 国藩说:“我是心疼这碗面。”那女老板说,“好说,面算我的,不用你掏钱。眼看面已凉了,大雪天的,我岂能眼看着客人吃冷面而无动于衷?吃坏了肚子又算谁的?” 国藩冷笑一声:“难得你一片好心。依我看,只怕你的热面也不能吃吧?” “哟!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叫热的也不能吃?” 国藩说:“我问你呢!” 女老板将脸一翻:“我说,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你嫌面咸放胡椒多,我答应给你重做,我有错吗?我好心说,面凉了不能再吃,你说我的热面也不能吃,你这不是存心找茬吗?” “我还真是,一旦缠上了谁,他就休想脱得了干系!”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休想不休想的?” 国藩指着面道:“你的面,恐怕不止放了盐巴和胡椒,好好想想,还放了什么?” 女老板腰一掐:“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在面里放了砒霜不成?我看你简直就是个疯子!算了,我不和疯子说话。桂香,把面端走,他爱吃不吃,我还不伺候呢!” 女孩怯懦地看着二人,女老板见女孩不动,自己上前去端,被国藩按住手:“这位大嫂,面是我买下的,只怕由不得你端来端去。” 女老板瞪着眼:“你!你想怎样?” 国藩道:“我想把面端给这里的官府老爷,让他们验证验证,是不是当地正宗的酸辣面!” 女老板一时慌了阵脚,情急之下,她发狠道:“好哇!原来,你认定我在面里下了毒,对不对?松手,我吃给你看!”女老板端起面,连喝带吞地将面吃下,她将碗往桌上一甩,掐着腰示威道,“怎么样,你满意了?” 一时间,国藩和那叫桂香的女孩都傻了脸,女老板冲着国藩:“我个妇道人家,开店养家甚是不易,怎会遇到你这样的刁钻之人!看你外表,也光鲜体面,竟然是个卑鄙下流之徒!” 国藩被女人骂得一头雾水,真是有点不知所措:“我” “你什么你!没话说了?刚才不是还盛气凌人,要端给官府验证嘛?我现在替你验证过了!你满意了?放心了?” 国藩道:“这,这位大嫂。” 女老板袖子一甩:“少来!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了!你究竟是何居心?究竟是何用意?你为什么咬定我在面里放了不可告人的东西?古书看多了吧?小人之心,你以为我是孙二娘啊?” 国藩被突如其来的阵势愣住:“这” 女老板舌头像把利剑似的:“这什么这?我还告诉你,本女子也是识过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的人,想跟我耍花招,你还嫩着点!就你这酸样,哼,想借着碗面沾点女孩的光?别以为我是瞎子!” 国藩怒不可遏地指着对方:“你!无耻!” “我无耻?我不告你凌弱民女就算便宜了你!现在还敢跟我嘴硬?哼!看我要你好看!桂香,去,叫人将这无赖给我绑了,送交官府!” 桂香低头偷看国藩,女老板见桂香不动:“怎么?一会儿的工夫,还真被这个色棍给迷上了?等着,我回头再给你算账!”她扒着门框冲院子喊着,“来人!来人哪!” 几个伙计匆匆跑来,桂香暗向几伙计偷偷摆手,伙计们不知所措。女老板对手下喝道:“都还站着干吗?还不快动手?把这疯子给我绑了!” 桂香再次向几伙计摆手使眼色,伙计们为难地傻站着。 国藩对那女人说:“好吧,如果说,我冤枉了你,那我自己去官府投案,不劳你们动手!我当官府的面给你赔罪。”国藩说着要出门,女老板上前伸手拦住,“想逃?没门!” 国藩几声冷笑:“放心,我行李全在你这,我逃不到哪去。走吧,我随你们一起去官府说个清楚,也好让我长个教训。” 僵持中,忽见那女老板面色涨红,浑身骚动,张着干渴的嘴大口喘气。她将外衣脱去丢在地上,手不停地揉着脖子,双眼迷离地向国藩走来。 国藩惊骇地掩面后退,女老板欲火中烧、步步紧逼,混若一头发情的母狮:“嗯?躲人家干吗,你这个坏男人!”眼见她脱得仅剩个兜肚,国藩忙将其推在床上,羞怒地对众伙计,“快,快将此人请了出去!” 几伙计将目光转向了桂香,桂香指挥着大伙:“将她抬走。”伙计们七手八脚、将女老板杀猪般地抬了出去。 国藩惊魂未定地看着桂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荒唐,实在是荒唐!” 桂香手足无措地看着国藩。她极其矛盾地带着哭腔:“老爷,她是我远房姨娘,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让客人吃下春药,然后,让收留的落难女子陪床,再带人来捉奸……” 国藩恼怒地:“简直就是暗娼!可恶,实在是可恶!姑娘,难道这些伙计皆不知她所做的勾当?” 桂香羞愧而无奈道:“都是生计所逼,但他们都不是坏人!我姨娘也是见客下菜,她是见您带有大包二包的东西,又是单身一人,所以才” 国藩不解道:“她既是你的姨娘,姑娘为何还要好心救我?” 桂香话没出口、泪先流出:“老爷有所不知,我本湖南衡阳人,听您口音应该是同乡。早几年家乡闹土匪,我们全家出来躲难,哪知走到武汉,我和爷爷与家人走散,无奈之下,我凭着娘口中的记忆,到此投奔了这个姨娘” “这么说来,你姨娘也是衡阳人?” 桂香说:“她是我娘的远房表妹,很小就听说,她嫁到了此地,可我从来没见过她。到了之后才知道,他嫁的男人,在大别山一带当土匪。后来,被剿匪的打死,她又改了嫁” 国藩问:“是现在的客栈老板?” “不是,是个木匠。后来这木匠被官府抓去修桥梁,再没回来。恰巧,这店的老板娘死了,她又续嫁在这里。她吸食大烟成瘾,把个好端端的客栈都败光了,就用捉奸的方式诈人钱财。老板也管不住她……” “真是作孽!姑娘,她如此行径,你难道也甘心随其堕落?” 桂香说:“当我得知投错了人,就一直想逃,可爷爷现在瘫痪在床,我爹娘和弟弟又不知在哪里,为了爷爷,我只能暂且栖身在这里。她还多次威胁我说,若敢将此事说了出去,让我当心爷爷和我的小命。” 国藩一声哀叹:“只恨这世道不光明。姑娘,这里有去往京城的车吗?” 桂香忙说:“有有!这条街过去就是车行,很多京城来的车呢,坐他们的车回去更便宜。” 国藩说:“可刚才有个伙计和我说,车不好找。” “唉,他是想要您几个小钱。” “姑娘,你刚才,要我答应将你带出去,你打算去哪?” 国藩将桂香给问住,只见她两眼茫茫:“不知道我在这里举目无亲。” 国藩提醒说:“你衡阳不是还有家嘛?或许你爹娘和你们分散后,找不到你们,他们又回老家了呢?现在衡阳也太平了。” 桂香为难地低下了头:“回老家,我就是一个人要饭也能走回去,可爷爷走不了路的。” 国藩说:“这样,你帮我叫三辆车来,我给你盘缠、帮你租车送你和爷爷回家。” 桂香闻听扑通跪在国藩面前:“老爷,您真的要送我和爷爷回家?” 国藩忙将桂香搀起:“快起来姑娘,趁你姨娘药劲还在,我们及早离开这个龌龊之地。” “现在吗?” “对,现在,这里的伙计会不会坏事?” “不会!他们都知道我的遭遇,我们私下很好,他们早想帮我逃走,可爷爷不能走路,他们也都是穷人,帮不了我更多。” “那好,你马上去叫车,我们现在就走。” 桂香应了声,一路小跑跑到门房,她对伙计甲耳语了几句,那伙计不住地点头,回头对叫大成的伙计道:“大成,你快随桂香去车行叫三辆车来,越快越好。” 大成回身拿起两顶斗笠,和桂香匆匆出了客栈。 伙计甲对另几个伙计道:“栓子,你在这守着门房,你们几个随我来。”栓子站门房,看着几伙计解救桂香爷爷去了。 后院的一间房内,三名女子正在安抚发狂的女老板。那女人光着半个身子,挣扎着要揭开被子,被三女子紧紧按住;女老板被按的动弹不得,涨红着脸嘶声喊着,热!并不停地要水喝。 一个叫艳红的女孩,对叫柳枝的女孩示意道:“快,给她倒杯水来。”柳枝极不情愿地回身端了杯水,女老板救火般地夺过杯子,一饮而尽;并借机撩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地。 三女子生拉硬拽、将女老板拖上了床,那女老板疯狂地挣扎着又跳下了床,三女子筋疲力尽地索性放弃。艳红说:“随她去好了,让她疯吧,我是没有办法了!你们两个把门顶住,别让她跑了出去。” 此时,舔湿窗户纸,趴在窗台窥视的伙计们,正看得过瘾。大成从前院匆匆跑来,悄声催促着:“快!前面去,人都上了车了。” 几伙计还想继续看,被大成拉着推着向前院跑去…… 众伙计拎着棍棒、佯装追赶逃走的桂香和爷爷,护拥着三辆马车,上了官道。国藩的两辆马车向北拐去,桂香和爷爷的马车拐向南方。伙计们站在三岔路口,望着南去的桂香和爷爷在向国藩挥手,桂香颤抖着声音呼喊着:“老爷,我叫欧阳桂香!什么时候来衡阳,记得来我家做客……” 国藩望着渐渐南去的祖孙二人,心中五味杂陈,他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这种境遇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住地朝二人挥着手,三辆马车由此分道扬镳,各自远去。 岔路口的伙计们,依依难舍地望着分道而去的马车,叫大成的伙计哀叹一声:“桂香真是遇上了好人。唉,我还骗了那位老爷几个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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